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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李老七已经记不清多少年没有受过这样的苦了——不对,他已经不记得多少年没受过苦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等老头子一蹬腿,下一任族长就是他李老七无疑,哪里需要他亲自干活?他只管躺榻上抽大烟,再趁上外地谈买卖的时候解了裤腰带上勾阑里转几圈,神仙活得也没他快活。 但他现在只能老老实实跪在蒲团上,手里麻木地烧着纸钱,看自己年老色衰的媳妇慌慌张张闯进来,蠢是真蠢,平地跑都能被长长垂到地面的白幡拽个跟斗。 李老七媳妇跌跌撞撞跑到跟前,朝他耳朵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嘀咕了一大堆口齿不清的话。 李老七刚挨了揍,都怪那老不死的东西,他出的办四十九天白事等卫勋来的主意,老东西先前夸他精明能干,卫勋一来就怒骂他出的是馊主意,还举起拐棍就照着背给他来了一下。 李老七忙前忙后一整日,硬生生挨了一棍棒,眼下又被这几欲作呕的臭气熏得头晕眼花,还不慎呛了两鼻管子纸灰,眼角余光还不住在人群中搜寻小寡妇的身影,懒得看自己的糟糠老妻,稀里糊涂问道:“你说什么跑了?” “和尚!我说和尚!”李老七媳妇见丈夫还心不在焉,又急又怒,唯恐闹出这么大的事被族长迁怒,一时急火攻心,没忍住扯着嗓子大声嘹起来,“你快醒醒吧!做法事的那帮天杀的秃子!跑啦!全跑啦!” 原先还闹哄哄的灵堂,倏忽间静了下来。 邵代柔就在那一线忽明忽暗的死寂里诧异地抬起头来。 就在她以为事情不可能变得更加荒唐的时候,一个新鲜热乎的天大笑话又将将冒了出头。 短暂的寂静过后,周遭一片哗然,有暴起骂街的,有相互埋怨的,有嚷嚷着要去告官的。李老七推开吵嚷的人群急匆匆往门外去,走了几步猛刹住,又急匆匆调头回来,就连这种要紧根节儿上都不忘分出心思嘱咐钱嫂子说:“大爷刚去,你看顾好大奶奶,仔细她伤心过度。” 邵代柔伤心当然是谈不上的,不过慌里慌张确实是一时难免,谁能想到会在白事上闹出这样大的岔子! 她刚想也起身上外头看看,身后人话语沉静稳妥:“大嫂请放心,我已安排妥当。” 邵代柔应声转头,卫勋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刻,面色冷硬仿佛这世间最冷血无情的儿郎。 但是奇得很,邵代柔一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心里竟然就能缓缓安定下来。 这一次对视,邵代柔半跪半起身,卫勋隔着火盆仰面,距离比之前的每一次都要近。 卫勋的确是生得凶相没错,他是从战场上真刀真枪厮杀过来的将士,手持过刀戟,脚踏过人血,就连从他身旁吹过的风都带来一股难以形容的血性和杀气。 如此距离,邵代柔以为她会畏惧,就像先前她初见卫勋时的那样,可她没有,匆匆经历过几件小事之后,她才慢慢意识到,那种凶是正派的。 甚至,竟然,令人感觉有些可以信赖。 话说之前一班假和尚被卫勋冷眼一扫,心知身份暴露,生怕京城里来的贵人追究,横竖下的定已经到手,尾金就不敢追讨了,趁着后半夜黑灯瞎火又人心涣散,趁着李家人没注意,干脆脚底一抹油就开溜了。 李老七带着一帮家仆浩浩荡荡出去寻人,自然是寻不到的,早跑得没影了。于是当务之急是再找一帮和尚来填上法事的缺,可现成的哪有那么好找,天亮了也还没回来。 再后来,事情发展得更加古怪可笑。 当初卫勋为了尽早赶来,只身一人快马加鞭,于是封包礼金等物品一应交代家中奴仆驭车随后送至。 李老太爷盼星星盼月亮,从得知李沧死讯那天就伸长了脖子盼着,总算盼来了帛金。 可京城里的高门大户的出手阔绰程度,哪里是一个青山县的所谓大户所能够设想到的?卫勋随的白丧礼,竟然比李老太爷发过的梦还要多,李老太爷亲自一一清点毕再转交给丧事账房,点得喜不自胜,拖着病腿久蹲在地上,猛一站起来,高兴得直接一倒头昏过去了。 于是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李家人赶紧上外头去把李老七找回来,赶忙请了大夫来抓药熬汤,折腾得人仰马翻。 好在唱喏的一班僧人倒是有了,跟着卫勋家仆的车一道来的,听说是卫家人自京郊的皇寺特特请来的,拿的神通和唱的经邵代柔都不大明白,她只很明显感觉和之前的那一拨和尚不太一样—— 具体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其实她也说不上来。 鸡飞狗跳的一夜终于过去,东方泛起一线鱼肚白时,生熬了一天一夜的邵代柔精神其实已经有些恍惚了,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叫她,猛一抬头,头晕眼花,差点一头跌下去。 <

r> 入眼的是钱嫂子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语调拉得老长,听起来总有些阴阳怪气的味道:“哎哟我的大奶奶哟,天都大亮了,您还哭什么哪!麻溜的,赶紧回去歇着吧。” 邵代柔脑袋里烟熏火燎,迟迟啊了一声,“白天不用我哭踊?” “您是国公府出来的贵人,我们乡下人家,哪儿敢劳动您大驾呢。”钱嫂子挑着眼皮慢条条地说,“到发引之前,大奶奶只管一早一晚各来哭一回就成了。” 这种规矩邵代柔是晓得的,这叫朝夕哭,想想也是,不然较真哭上整七天七夜,论哪个亲人也受不了。 钱嫂子自然是不会来扶她的,邵代柔扶着掉漆的抱柱站起来,双腿麻得像是脱离了躯体,仿佛同时在受一千根绣花针的针刑罚,一不留神,差点栽个跟头。 “大嫂当心。” 一双胳膊忽然从侧方托住了她,只一个瞬息便立即收回,邵代柔都没看清他的动作,晃动不已的身躯就牢牢稳住了。 眨眼再一看,卫勋已经利落站起,同样是跪坐了大半夜,他的身形却平稳得没有一丝颤动。 邵代柔心生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难道他的腿就不会麻吗? 不过想归想,问肯定是不好意思问的。 幸好钱嫂子跟邵代柔说话时眼白几乎翻在天上,也幸好钱嫂子根本不敢直视卫勋,又因为卫勋行动迅速,仿佛只是一道影子快速闪过,这一托举,竟然没人发现。 卫勋毫无情绪地转过身去,根本没有看她,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邵代柔猜测他对身手一定十分自信,在出手前便确信不会被任何人瞧见。 其实邵代柔能想明白也打心底里感激卫勋的顾虑,即便双方都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得很,到底是寡妇难为,刚才的事若是落入有心人的眼底,无论如何都是女人的过错,多难听的话都有可能在流言里滋生。 可是,偏生就是这样一桩莫名其妙构成秘密的隐蔽触碰,却让邵代柔感到有些来源不明的恍惚,像是哪里空缺了一块,又像是有什么泉水水流刚从身上淌过。她慢慢抱紧了手臂,连手臂坚硬温暖的感知都浅得几乎不曾察觉。 心里忽然毛毛躁躁的,却又不是厌恶,邵代柔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惴惴的,有些发慌。 正巧钱嫂子生硬叫了她几声,邵代柔赶紧回应,以此避掉胡乱发散的思绪。 钱嫂子正催着她走呢,不用想都晓得,是因为白日来凭吊的客多,怕哪个不知情的客人直接将帛金过了寡妇的手。 邵代柔反正是无所谓的,不让她上灵前去,她都守了一整夜,困顿得很,还哭了很多次,上下眼皮都肿得快黏成一块了,于是她没反抗,爽快地跟着钱嫂子出了灵堂。 从前李家想让邵代柔去侍奉李老太爷,好几次都是让钱嫂子去邵家接人,邵代柔抵死不从,几度闹得不欢而散,因此一路上钱嫂子都懒得兜搭她,邵代柔正好乐得清静。 结果走着走着,两个人出了灵堂一路走小路到了老宅,钱嫂子跨过屏门才后知后觉想起来犯难——哎呀!千算万算,竟然忘记给邵代柔安排住处了! 李家宗祠和李家老宅在一个山头上,老宅大是大的,毕竟李家早年间也是兴盛过的,只是越到后来,子孙辈们就越是离心离德,各自到离县城更近的地方寻其他住处去,老宅反倒是老早就荒废掉了,平时里只派几个远亲守着屋子,其余人逢年过节有祭祀的时候才来小住上几日,屋子早就在无言默契中分派完全,谁也没想起不重要的邵代柔来。 于是钱嫂子只好来请示李老七媳妇。 李老七媳妇倒是当了十来年家了,可是卫勋这么大手笔的白事礼金还是头一回遇见,又是银票子又是物件儿的,算得美滋滋又酸啾啾,一边盘算着往自己兜里揣多少,一个头两个大,随口斥钱嫂子道:“你这没用的东西,这点子事还要来叨扰我,我看你们一天天的月钱都打了水漂喂王八。那短命鬼原来住哪间就让她住哪间不就完了。” 短命鬼当然是指李沧。 可惜原本属于李沧那一脉的屋子是整座大宅里朝向位置最好的,自李沧离家那年便被一个叔父抢先占据,如今叔父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也不好叫他再让出来了。 再一查,发觉就连东西耳房都被几个堂兄弟瓜分了。 此时又有白事账房来回禀账务,李老七媳妇不耐烦再纠缠,随便往窗外伸手各一指东西厢房,嘴里说喏,“连着外院的那两排,你瞧着哪间暂且空着,把她填进去就是了。” 说完又埋下头去拨算盘,嘴里还不住咕哝着:“一个寡妇,背后连个男人都没有,还想怎么样……” 去李老七媳妇屋里打了一趟,什么什么准话也没讨着。因为一些

吃里扒外的过往,钱嫂子的男人跟老宅管事的不对付了好一场,索性也不去问老宅管事的了,钱嫂子照着李老七媳妇的吩咐,领着邵代柔满内院的绕,一间一间地推门瞧。 下了好几日的大雪终于停了,冬日的太阳延捱着慢吞吞升起来,倒也聊胜于无。 不管怎么样吧,迎面吹来的风总是清新的,邵代柔深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把肺管子里的浊气换掉了些,一夜来自“人”的气味自不必说,死人和活人的都不好闻,再加上盘香的香气、纸钱和火烛的烟气,在各种闷得人发慌的气味里捱了一夜,难受得隔夜饭都要吐出来。 此时走在处处可见衰败痕迹的园子里,邵代柔不觉得冷,反而感觉神清气爽,于是便随钱嫂子里里外外乱糟糟绕去,权当做散心了。 老宅建在面朝西的山上,不直接迎风的东厢房眼下都住满了人,眼瞧对面的西厢房左右两侧的暗房似乎暂且都还空着。 李家人陆陆续续住进来,不断有家仆抬着各人的物件进进出出,因此垂花门始终敞开着,邵代柔从抄手游廊穿过去,走到当中一仰面,正撞见与她隔门相望的卫勋。 卫勋临出发前便向圣上告了假,方才又修一封命下人送往京城,他是一定要在这里久待到李沧发引下葬的。 昨日匆匆忙忙来不及,从今日起,定然会有诸多朝中同僚陆续从京城赶来青山县凭吊李沧,李家人是断然靠不住的,若是只靠他们迎客,兴许还要闹出什么大麻烦来。 卫勋是李沧义弟,由他代为接待宾客,合情合理。 于是卫勋让李老七为他找间屋子,容他能够清洗更衣再小憩片刻,没想到,就刚进院子的这么一会子功夫,就跟邵代柔遇上了。 邵代柔一眼就看见了卫勋,连耳畔的风声似乎都在那一刻远了些许。 没办法不注意到他。 有些人,仅仅是立于人群之中,就是太阳,是星辰,是一柄锃光堂堂的钢刀。 视线早已先于理智从空气中流淌了过去,流过垂莲柱的花框缝隙,全都淌到卫勋身上。他挺拔地站立在屏门那一端,随着她不容忽视的视线回望过去,目光在亭榭下再度交汇。 邵代柔垂下眼帘福身问候,明明相隔甚远,可不知怎么的,手臂上被他搀扶过的皮肤竟然不知觉开始隐隐温热起来。 “大嫂。”卫勋朝她颔首,是以回礼。 不止卫勋看见了邵代柔,同样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的还有李老七。 李老七刚从外头回来,没找着和尚,正烦着呢,没想到卫勋竟然为他解了眉之急,更听说卫勋要留到出殡,连忙按照卫勋的吩咐找屋子,就撞见邵代柔被钱嫂子领着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内院乱窜。 李老七心里就活络开了。照理说,家里正在办白事,多的是人在老宅里灵堂里来来往往,他这一路走来,遇上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但偶遇也分情况,撞上别人,是意外,撞上漂亮小寡妇,那就不是意外了,必然是上天的旨意。 为了不辜负上天的安排,就算闲的,李老七自认也要停下来关怀两句,谄笑问道:“好巧,邵大奶奶哪里去?” 邵代柔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要一对上这人的目光,她就浑身不舒坦。 不看李老七,那就只好看着卫勋了。尽管深知卫勋未必在意,邵代柔还是只能对着卫勋答:“钱嫂子领我去住处。” 李老七空有一颗护花的心,立刻板起脸责备起钱嫂子来:“大奶奶在灵前守了一夜,不请大奶奶早些回去歇息安置,劳累大奶奶来回奔走算是什么道理?你是怎么当的差事?” 当着京城来的贵人的面,钱嫂子支支吾吾不晓得怎么答才好,大爷在办白事,大奶奶的住处竟然过了既殡都没定下来,说出去简直叫人惊掉大牙。 可是犹豫也没法子,那位贵人不愧是军旅出身,眼风如眼刀,但凡劲劲一扫过来,钱嫂子立刻自觉矮了半茬。 横竖事到如今也瞒不过去了,钱嫂子便硬着头皮照实说了。 这下,冰冷的眼风刀甩到了李老七脊梁骨上。 李老七假咳了两声,为了掩饰了尴尬和心虚,只好咋咋呼呼地怪罪起了自家媳妇:“这老妇!我一早便交代她安排,千叮万嘱万万要安置好大奶奶,她倒好,日日就知道吃酒抹牌,连这点子事都办不好!” 说着埋怨的话,脑子里却悄悄冒出了些只有他自己知晓的其他念头——他那蠢媳妇,总算办了一回好事!要是照例把邵代柔安置在后罩房里,他今后想过去一趟,还难了!如今倒是因祸得福…… 李老七心里美滋滋地盘算着,一双老鼠似的眼睛提溜提溜地转着,手一指孤零零最靠外院的小屋,“就那

间吧,靠着南边,冬日里也不显得冷。” 就这样,邵代柔被安排进了西厢房南侧的屋子里,再往南去,出了屏门就是外院,照理说是大大的不妥当。不过她也懒得争,李家人怎么说就是什么吧,横竖也住不了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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