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离开长安城已经好几天了,虽然出了城,但孟柔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便暂且跟在楚鹤的身边。
楚鹤确实是要去江城,但却不是探亲也不是奔丧,先前孟柔问起时他倒也没讳言,他原是养病坊里的弃儿,被太医署医工挑选作为药童收养,无父无母,只有个籍贯是江城的师父。
江城,这地方孟柔从没听说过,只听楚鹤说那是在南方。南方,长安已经在并州的南边,再往南下又该是什么样的光景?可楚鹤也没去过江城,只听师父说过那里盛产荷花,每逢盛夏时节,满城都是莲子香气,竟比芙蓉池的荷塘更招摇。
冬日出行有诸多不便,光是御寒的衣裳便得单用一个箱笼装,出了城走在路上,便更能觉出白日太短,黑夜太长,能赶路的时间原本就少,路上的车马渡船也怠懒得很,往往要叫上三倍甚至五倍的价钱才能使得动。
楚鹤急赶着在这时节出城回乡,应当是有要紧事,可他却不疾不徐,两日的路程能分成三日走,尤其度过关卡时他总是一拖再拖,不拖到晚上绝不过关。
直到连着两次顺利通过关卡,孟柔才明白,楚鹤这是为了照顾她。
楚鹤手上的过所是他自己的,上头写的姓名、样貌、特征,包括出城的事由,都是楚鹤自己的,可孟柔手上拿着的是林寓娘的过所,林寓娘是细眉凤眼,她可以刮去眉毛,却改变不了双眼的形状。
若不是夜里烛火昏暗,她只怕早就露馅了。
撑过盘问,在运河渡口上了船,甲板上早堆满了货物,船夫半夜行船困得很,眼前二人既顺利过了关,也就免去对照过所的折腾,只把蒲扇大的手掌往楚鹤脸上戳。
“上房三两银一间,下房一人二十个铜板。”
楚鹤放下两枚拇指大的银铤:“无事不要打扰。”
船夫颠颠手,估摸着多收了一两银,便也不再废话,头也没抬地往后指了指:“尽头右转第一间。”
船舱就这么大,出行的人和货物可不少,所谓“上房”不过是个单独的小隔间,挤挤挨挨地放了张短短的床榻,再多来张桌案都放不下。房间狭小,被褥还都泛着股霉味,可出行在外只能将就,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楚鹤坐在床榻上松了松肩膀,孟柔跟在他身后,进屋之后原地打个转,把箱笼放在了床头边。
楚鹤是出钱的那个,自然睡床,而孟柔作为随从,只能睡在地板上。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孟柔初时还有些别扭,但看久了楚鹤那副什么事都理所应当,什么事都风轻云淡的模样,她竟也有些习惯了,睡地板总比去“下房”,花上二十铜子同一大群人打通铺更好些。
孟柔整理好箱笼便出去打水,楚鹤没管她,皱着眉头坐了一会儿,还是起身翻出衣裳垫上一层,然后才捏着鼻子倒在床上。
“楚郎君,”孟柔端着水盆进来,连忙叫他起身,“我找船家借了热水来,烫一烫脚再睡吧。”
楚鹤撩起眼皮看过去,船上过路的人多,船夫做的也是渡船的活计,并不会像客店那样准备周全,水盆原是他自用的,连带这点热水也是看在那多出来的一两银子才勉强借给孟柔。
孟柔知道楚鹤爱洁,或许做医工的都有这么些毛病,她一边放下水盆一边补充道:“我用澡豆清洗过,不脏的。”
楚鹤这才起身,慢悠悠地除下靴袜。
“怎么突然想到要水?”
孟柔整了整袖子,扬着眉毛道:“我见你腿上不舒服,应当是以前受过伤吧,想来是这几日走多了路,船上水汽又重,大概会难受。用热水烫一烫脚,气血通畅了,或许能好些。”
楚鹤泡着脚,又抬头看她一眼。
“你怎么知道我腿上有伤?”
“因为……”孟柔欲言又止,顿了顿,转而道,“随便乱猜的。”
她不大自在地低下头,曾经日夜照顾一个伤重之人三年,她当然知道腿上疼痛却又尽力掩饰的姿态和模样。
那日楚鹤带孟柔出城时,说着是让她当随从侍者,但这一路上,两人却更像是搭伴同路而已,楚鹤从没使唤过她做什么,反倒还容留了她的住所与吃用,见她衣裳轻薄,又把裘衣也借给她穿,孟柔正愁着无处报答他的恩情,见他登船时步伐迟缓,看出他腿上有旧伤,便连忙打了热水来给他舒缓。
冬日里,能有这样一盆热水十分奢侈,足底变暖,多日以来的旅途劳顿也仿佛卸去大半。
楚鹤垂眸看着水盆,好一会儿又抬起眼盯着孟柔。
“你本不必做这些事。”
孟柔愣了愣。
楚鹤又垂眸去看冒着热气的水盆:“渡船南下一路沿经不少地方,还没问过你想去哪里,可有什么要投奔的亲眷?”
想去哪里?
孟柔茫然,她在安宁县长到十九岁,再之后又去长安待了大半年,除了这两个地方,她哪里也不晓得,哪里也不曾去过,就连渡船也是她头回登乘。至于亲眷,她所剩的亲眷只有何氏同孟壮,他们或许回了安宁县,又或许就在长安附近随便找个地方便落脚了。若是要投奔,她离开长安之后便不会与楚鹤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