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过身契,示意内官将身契拿给众臣传阅,传着传着传到孟柔跟前,根本不必看,那上头落着的确实是她的手印。
五年前的孟柔不识字,就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清楚,何氏说是婚让她签,她也就签了。怪不得江铣口口声声说她不是他的妻子,所谓婚,不过是一纸卖身契,安宁县的那三年,她自以为是江五妻子的那三年,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可是为什么?
那二两金子既是岑十六给的,何氏也将她卖给岑十六了,为什么最后却让她娶嫁给江铣冲喜?一女两卖,何氏让她成了逃奴,也让江铣与逃奴越色成婚,她到底要做什么,又把她这个女儿当成了什么?
孟柔越想越乱,脑子里一团浆糊。这封卖身契于孟柔而言无疑是道晴天霹雳,但对于整个案件来说,她不过是其中一环而已。
“持械及至御在所者,除非迷误,按律当斩。若受人指使,指使者同罪。若涉谋逆,则缘坐五服。孟壮既非麟游县民,亦非走失山民,藏械怀中阑入御在所,分明是故意为之。”
孟壮犯下的所谓“谋逆”大案也只是其中一环,大理司直简略阐述之后,很快又将话头扯回正题。
“江铣父母健在,卑幼在外另立宅院私娶,已然犯律,且私娶赃婢,以妻待之,出入竟不避讳。如此不告而娶,玷污门庭,实犯不孝。江铣迎娶孟柔为妻,以孟壮为妻弟,若说是他指使,虽说不无可能……”
他瞥了眼江铣,清清嗓子又改口:“但暂无确凿证据。”
听见自己的名字,才刚安静下来的孟壮情绪又变得激动起来,涨红着脖子朝着江铣的方向不住怒吼,那模样像是在说,是江铣害了他。
孟壮没了舌头,光秃秃的手掌扒在地面上,模样凄惨又可怜,兼又带着几分可怖,不论是不是江铣指使的,总之能看出,孟壮是恨毒了江铣。
再加上跪在一旁哀哭不止的何氏,当真是好一对凄惨母子。
只是江铣见惯了凄惨场面,孟壮的惨状,又哪里比得上战场伤员十之一二。他内心毫无波动,只问道:“卢司直的证据,是否缺了一环?”
“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江铣抚了抚袖子:“既是嫁娶,当有依凭。无凭无据,司直怎么敢说我在外私娶?”
“这……”
“司直既然查到了安宁县,细致如此,应当也已经找到县衙留档的婚了,为何不也呈上来与众人看看?”
卢瀚海抿唇不语。
“是不能,还是不敢?”江铣道,“卢司直可知晓,那封婚上写的是谁人姓名。”
“婚上写着的,是……江五。”卢瀚海眼神闪烁,却道,“大将军出身兰陵江氏,族中行第五,化名江五也是……”
“天底下姓江名五的何止千万,难道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才会在婚嫁时自称江五吗?”
“你、你……或许,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或许是为了……”
“秦律有言:妻者,既具六礼,取则二仪。婚上落着的都不是我的姓名,司直却要将这封婚当成是我在外私娶的证据?政启二十年,我才刚坐罪下雨,受尽酷刑,被狱卒踩断掌骨,刚到安宁县时,连笔都握不住,如何能有闲情逸致别宅私娶?”江铣冷笑,“司直说我卑幼在外私娶,可知这封婚,恰恰是我并非私娶的证据。
“家母崔氏有一陪嫁奴婢,夫家姓岑,府中通称一声岑嬷嬷,是家中经年的老人。孟柔身契上所的买家岑十六,亦是姓岑。当日写下这封婚的,亦是岑十六。”
当年江铣流落到安宁县时,浑身是伤,站都站不起来,是生生被人用板车拖到并州的。他前途尽毁,连身体也在牢狱中损耗尽了,可崔有期仍是不肯放过他,派遣亲信仆婢悄悄跟随在后,正是岑嬷嬷的小叔子,名为岑十六。
崔有期最忌惮江铣的,就是他曾与长孙镜的那一丝联系,于是岑十六在打点上下,让江铣落入军籍之后,头一件事就是替江铣娶了个妻子,顶了他正妻的位置。他既然已经娶妻,长孙镜就算再是情深义重,也绝不可能嫁给他。
何况江铣所娶的,还是个泥腿子的庶人。
至于买下孟柔的身契,则是崔有期做的第二层打算。若是当真有个万一,孟柔的身契握在她手里,江铣大小也得落得个良贱通婚的罪名,有了这个罪名,就算不丢官,他也会成为全长安城的笑话。
到时候,长安但凡有些脸面的世宦人家,都不会再把江铣放在眼里,别说结亲了,只是来往都要惹上一身骚,谁敢与江铣为伍。
二两黄金,换江铣名声尽毁,再无出头之日。这原是崔有期最精妙的一场算计。只是岑十六不通墨,勉强略识得几个字,不知道江铣名字究竟是哪个字,就算知道了只怕也不会写。
依稀记得江铣排行第五,是以才在上落下“江五”两个字。
五年过去,江铣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江铣。
至少如今的他,终于有能够争辩的机会了。
“将军所言,倒也合乎情理,只是岑十六不知所踪,当年之事到底如何,仅凭将军一面之词,只怕难以取信……”卢瀚海迟疑道,“陛下,不知可否询问证人求证?”
皇帝答应了,他便转头向孟柔走来。
“孟氏,江铣方才所言,是否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