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长安一行人被安排在都城东城,距离长江并不算远,距离几日后大朝试的举行地点渚宫也很近,只有一街之隔。这里日常住着的都是达官贵人,见不到半个寻常百姓,所以显得比较安静,甚至是冷清。
因为各地参加大朝试的考生来临,才稍微显得有些热闹,这些各地的天才大多数也是天下闻名的人物,平日里偶有接触,会有一些亲朋,有此机会,很多人便自然会相约聚在一起。
费子俊小时候因为父亲在都城为官,在都城自然是有一些朋友,本愈拉着甘长安一同前往,但眼见着甘长安收拾妥当便开始闭目修行,吐纳真元的样子,终究也是叹了口气,恨声叨叨道:“真不知你这般刻苦是为了什么?”
竟也是沉下心来,开始修行起来。
......
春末的夜晚,天气依旧寒凉,夜幕低垂,天边最后一抹余晖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点点繁星和一轮皎洁的明月,月光穿过暮霭,透过窗沿,来到道院深处,一名身着宽松麻袍的老者坐在一把通体由楠木雕刻而成的椅子上,老者须发皆白,仿佛冬日里山间孩童合力堆砌的残破雪人,他的脸庞刻满了岁月的痕迹,皱纹如同山川般纵横交错,他便是国道院的院长程颐。
一百多年前,前左相白圭提议在全国各地创建道院,为天下有修行天赋却无修行门路之人开一道门。
当时这件事遭到了基本上所有的名门子弟,世家望族的反对,因为那会大大削弱他们手中的权利。
但是在当朝皇帝与两位丞相的坚定支持与铁血手段下,道院终于是开了起来。
但是仍有问题,就是道院缺乏一名德高望重,能够承受住四面八方而来的巨大压力的院长。
于是左相白圭亲自远赴寒山,与他坐而论道数日,终于他被白圭所描述的那些美好的未来所打动,以三百岁的高龄出山任国道院的的院长,如今已经一百六十年了。
这一百多年里,道院像花儿一般在全国各地盛开,散落全国各地的道院也为大楚培养了无数英才,他们要么在朝中任职,要么在军中效力,可以说人族之所以能在战场上超过妖族,道院功不可没,而他也是真正的做到了桃李满天下。这世上无数平民子弟,谁不感念其恩情。
当他还在寒山清修时,便已是誉满天下的硕德鸿儒,他在道院呕心沥血一百六十年,无论历史怎么写,他仙逝之后都必然成圣。
但是此时夜已深重,年事已高,本该早早休息的他此时却仍在一把楠木雕刻的椅子上打着瞌睡。
老人对面也有一个老人,那名老人仙风道骨,一身素净道袍披在身上,更显出尘之感,正是当朝国师陈天尘,他正盯着手里一块古朴的罗盘,那罗盘看起来年代及其久远,边缘已有些磨损,但中间的指针依旧灵活无比,老人双目微闭,似乎在聆听罗盘低语,他的手指在罗盘上轻轻滑动,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随着时间的推移,老人眉头渐渐舒展,但随之而来的又有了一抹忧色。
程颐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似一片深海,很平静也很慈祥,只是不知道这片大海何时会翻起巨浪,展现雷霆之威,他轻轻问道:“国师算到了什么?”
陈天尘抬头望着程颐,他的眼中有尊敬、有亲近、有佩服也有一丝丝的忌惮,他笑着说道:“我本以为程老先生今晚就准备在这椅子上睡上一晚,不准备再开口说话。”
“年纪大了,难免贪睡。”
“程老先生知道我的来意,那件事情,您考虑的怎么样了?”
“一百多年前,小白圭与我聊了很多,如今有的东西实现了,有的东西我却越来越看不清,年纪大了,脑子难免糊涂。”
“老先生,苍生为重,人族如今兵强将广,上下一心,若能中州一统,必能攻入蛮荒,直取白帝城,创万世功业。”
“如今中州已经一统,还要如何,而且我已经太老了,很多事情我看不清,也看不透。”
“陛下需要先生在道院的影响力。”
“那些是我的学生!”
“改革需要牺牲,攘外必定需要先安内,内患不绝,人心不一,难道我人族还要回到被魔族、妖族奴役的时代吗?”
“谁是内患呢?”
“亭台楼阁山川谷,这所谓的七大圣地,老而腐朽,墨守成规,享天下之利,却不尽利天下之责,难道不是祸患吗?”
“七圣地传承千年,未曾有祸民之举,每逢战时,也必定倾力而战,为何不能得陛下信任?”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掌动乱天下之力,却不愿顺应天下万民之心,当今陛下,乃万古前所未有之君,自当立万世未有之功业,程先生掌道院一百六十载,当知陛下心意,何不助陛下一臂之力?”
“或许我真的老了,不愿再看到无谓的牺牲。”
“但是人心大势如此,程先生顺应大势,才会减少不必要的牺牲,人心向上,天下有道之人,谁愿意一直被七圣地压下一头?本次大朝试就是一把火,三十六座州郡,除了兰亭、忘川没有参加,其余五圣地都是州郡第一。会试的三甲,他们也必列其间,既然他们已经占据着天下最好的资源,为何还要与平民相争?这就是矛盾,嫉妒会点人们心中的火,将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
程颐看着陈天尘手中的罗盘,摇头说道:“这个世界不应该是这样。普通人应该是火种而不是火苗,就像十一年前,漠城、益青、甘朔三地的百姓本就不应该被白白牺牲。道院数十万的学生可以为人族兴盛而战,而不应该为权力阴谋而战。”
听到提及三城百姓,陈天尘沉默了很长时间,静寂的道院深处,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压力渐渐生成。
“战斗需要理由,但是欲行大道,总有牺牲。”
程颐沉默了很长时间:“我真的很老了,这世事,我看不清楚,如果天道之下,一切自有定数,那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
今晚,程颐说到了很多次,他老了,归真境大能寿数四百八十年,他如今已经度过四百六十个春秋,确实已经很老了。
他先以自己年老,贪睡,想避开这次谈话,但是发现避无可避。后以自己年老,表达自己的心意,但是心意并不被承认,再用自己年老表明自己有心无力,但是国师以力相逼,最终,他只能妥协,表示自己已经年老,不会再做些什么。
国师陈天尘才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站起身来,对着仍在那张楠木椅子上沉默的老人行礼,然后转身朝着道院外走去。
此时,星月相谐,有风吹过,还能闻到风中淡淡的花香,他看了眼东城,虽然夜色深重,距离也不算远,但是既然他想看,自然便能看到,看着那边仍然兴致不减,载歌载舞的少年少女们,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羡慕的表情。那是青春的气息,而他与身后的院长都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