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淑一见问秋哭丧着一张脸,就知道这丫头又靠不住了,她自暴自弃,预备堵住自己的耳朵,眼不见心不烦。 可无论她怎么捂,都阻止不了声音往她耳道里钻。 问秋的声音起初听起来还有些拘谨。 “奴婢记得那是元盛九年的夏天,当时正值聂老夫人的寿诞,君小姐同夫人回将军府住了几日,我们姑娘那几日刚出完痘,见不得风,于是没能成行。” 聂君竹道:“是了,我记得了,淑儿小时候听说种痘会变麻子,到了年纪,死活不愿意,姑母姑父也纵着她,还是皇后姑母看不过去,她在咱们家里过完十岁的生辰,就被皇后姑母接去宫里,哄着着她种上了痘。” “等我们都知晓的时候,最难挨的时候都过去了。我当时进宫去见她,她虽虚弱,嘴唇还泛着苍白,却对着我笑得像个偷到油的小老鼠,说她身上一个疤痕都没有。” 听到聂君竹说这些,沈令淑便又想到姨母的温柔了。 她出痘的那几日被烧得迷迷糊糊,偶尔醒来却觉得浑身都痒,恨不得连皮都挠破才好。 是姨母整日整夜地守在她身边,一直摁着她的手,用浸湿的帕子给她擦身子,连喂药也是亲力亲为,在她的照看下,自己果然一个疤都没有留。 可她还是疑惑姨母为什么非要给她种痘,在心里小小的抱怨过几句,毕竟出痘的滋味,她是一点儿也不愿回想。 后来才知道,原是太子表哥宫里新选上来的一个小太监,不小心得了天花,没能留住。 “本来好好的,很快就要痊愈了,谁知道不知三公主从哪里冒了出来,说她养了一只猫,可爱极了,如今丢了,想要我们姑娘陪她去找。将我们姑娘诱骗到了御花园的荷花池子旁,趁她弯腰去寻猫的时候,一把将她推了进去。” 沈令淑到如今也没弄清楚,她那时与赵薇月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她连见也没见过她,也不知道她哪儿来的那么多恶意。 不过赵薇月自己也没有捞到什么好处,她做得太过明显,太过拙劣,连查也没怎么查,就被拎了出来。 她在床上躺了有多久,程妃就带着赵薇月在仁明殿的门外跪了多久。 “幸而当时祁王殿下与萧郎君正好经过,又所幸祁王殿下恰好会游水,一个鱼跃纵身跳进池子里将我们姑娘捞了上来。” “但我们姑娘到底还是呛了水,萧郎君又是拍背又是……呃……渡气,我们姑娘才又重新有了气息。” 即使沈令淑已经从无数人的口中听过赵竑是怎样英勇神武地一跃,将她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她还是没有一丝实感,原因无他。 “那时候祁王殿下年纪也不大,约莫十二三岁,但却已经有了十足的皇家气派,气势看上去十分唬人。后来同萧郎君两人过来探望姑娘,萧郎君一派和气,祁王殿下却端肃着一张脸。” “可怜我们姑娘当时才刚醒过来,还迷瞪着,就见到了这样一张冷脸,吓得连忙从被子里爬出来,跪在床上,连着大叫了几声,‘我死了!我竟见着阎王爷了!阿娘!阿爹!’” “君小姐您是没见到当时祁王殿下的脸色,奴婢偷偷瞟了一眼,哈哈哈!” 问秋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她越说越激动,声音越发高昂。 沈令淑不去看,都能想象出她手舞足蹈的模样。 “皇后娘娘当时唬了一跳,刚上前想要摁住我们姑娘,谁料她一转头,又瞧见了站在一旁的萧郎君,您知道我们姑娘又喊了什么?” 聂君竹捂住嘴巴,笑得弯下腰去。她大约已经猜到了,那时候她们还在宫学里学着些诗词礼仪,当时曾有个教授《诗经》的夫子,很是慈眉善目,又因着沈令淑讨喜,对她极为照顾。 萧清则比她们大七八岁,当时身量已经颇高,又一派清雅从容,脸上总是带着微微的笑意,迷糊之下淑儿认错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说呀:‘先生……呜呜呜……好先生,淑儿见着阎王爷了!你怎的也死了?!’最后竟还想着从床上下去扯萧郎君的袖子,还是皇后娘娘及时抱住她,才让姑娘安分了下来。” 沈令淑阴恻恻的声音响起,“问秋,你这个月的豌豆黄绝对没了!” 聂君竹眼含笑意,“那我猜淑儿约莫常在心里将祁王殿下称作‘活阎王’。” 沈令淑直呼冤枉,她有胆子叫萧清则“先生”,却没胆子唤赵竑“阎王爷”,她怕他都来不及,她深以为若有机会,他俩应当去算个命,许是彼此相克也说不准。 再说萧清则这位先生,当的倒是很称职,他没有因为自己是女子,就天生带着偏见。无论她好奇他房里的哪本,不管是经史子集,还是话本怪谈,他总能同自己谈论
几句。 她与他的初见,虽带了几分滑稽,但细究起来,何尝又不是另一种缘分。 她母亲带她去大长公主府探望大长公主时曾对她说过,萧清则的母亲郑媛华是她的手帕交,只是所遇非人,等她怀孕后,才知萧伯爷已有了一个庶长子。 她郁郁寡欢,据母亲说,她不是没有想过和离,只是为了肚里的孩子,也便忍了。谁知一步错步步错。 她母亲当时恨恨:“那贱人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让媛华生出孩子后血崩不止,等我得到消息,媛华命已归西。” “那孩子也是可怜,在害了自己母亲的人手底下讨生活,我曾看顾过他几回,也不过送些吃穿用度,再多的也就不成了。” 她母亲说着,眼角有泪珠渗出,“媛华在天之灵,看到她的孩子受苦,也不知道会不会后悔当初没有和离。” “淑儿,你记着,无论何时何地,都得先紧着自己。虽说‘虎毒不食子’,可男一旦变了心,自然也就狠毒起来了。” 她当时半懂不懂,觉得萧清则如今长的朗朗如日月入怀,又有远胜常人的气度雅量,实在不像曾在那样的环境里过活过。 她缠着她母亲:“那后来呢,后来先生怎么样了?” 沈夫人脸色沉下,“在他五岁那年,那贱人几乎将他害死,大冬天的,不知怎么掉进了冰水里,听说当时气都绝了,若不是大长公主回府,从此将他抱在自己身边扶养,那孩子也就没命了,哪里还会有你如今的先生。” “他如今还能长成这般光映照人,全是靠了大长公主的教导。” 沈令淑想了想,又觉得不对,“那大长公主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将先生抱过去呢?” 她母亲却不愿多说了,只道:“你小孩子家家的,不要打听这么多!” 沈令淑想到这些,心又软成了一片,她于是连方才的羞恼都忘记,至于该怎样责罚大嘴巴的问秋,更是忘到了九霄云外。 天气一暖和起来,沈令淑最近觉得连心胸都开阔了许多,虽说她心情就没有不好的时候。 等手上的皮肉重新长好,膝盖上的青紫褪去,沈令淑绣鸳鸯的大事,便提上了日程。 这日,她难得的起了个大早,聂君竹去园子里练剑还未归来,她于是拿起绣棚子,与它上面的半个脑袋大眼瞪小眼,苦苦思索下一针该放在哪一处方好,忽听得外间闹哄哄起来。 “淑丫头,你哥哥我回来了,还不出来迎接?” 她一听得这嚣张的声音,便知是她二哥沈嘉言回来了,她心中一喜,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来。 沈嘉言只比她大两岁,也因此他俩平日里经常吵架拌嘴,可再怎么吵,自从他去了青州的白鹭院求学,沈令淑已有将近六个月没能见他。 沈嘉言似乎变了一番模样,同六月前相比,他脸上的肉消退了些,棱角越发分明。沈令淑跑出去,一时没敢上前。 “怎么?是萧二郎太过平庸,如今你见着我这么个玉山一般的郎君,连话也不会说了?” 他一开口沈令淑就知道眼前人依旧是自己的臭二哥。 她抬抬眼皮,预备翻一个白眼给他,但她又想,淑女们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萧清则不在,那些晦涩拗口的典故词条,她便读得有些没意思起来,便翻了许多话本,其中有一则话本,讲的是一位高贵的淑女,她最近被中人折服,正打算学着做一位淑女。 于是她道:“二哥且站好,我如今大了,不同你一般见识。” 沈嘉言深深地瞧了她几眼,沈令淑将头高高昂起。 沈嘉言转身去问她后面的人,“小问秋,你们姑娘这两日吃错药了?还是又翻了什么珍奇话本子?” 沈令淑顿时泄气,“你怎么知道?” 沈嘉言往她前面一扑,拎住她的胳膊,“我如何不知道?你八岁那年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从前王祥卧冰求鲤的典故,说要做个孝子。” “哄得阿爹阿娘的嘴咧到了天上,转过头却差点要了我的一条小命。” “可怜我当年什么都话本子都没看过,大晚上被你诓去了后院的水池子里。” “数九寒天哪,姑奶奶,你裹得严严实实,我一件大氅也没披,就压着我往冰上卧,要不是君竹妹妹发现你偷跑了出来,我的一条命怕是要折在你手里。” 他最后咧开嘴:“你说我知不知道呢,好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