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绿竹,素涛声声。人间烟火,都远在天边。轻纱似的山霭下,笼着无边的晨雾。山脚下,新盖的坟冢上白幡孤独地披着风雪,随风摇曳。层叠的白幡之下,插着几支雪白梨花,随着烟气的攀升,渐渐隐没于雾中。
后来人走在被晨露浸湿的山路上,拢袖远望,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只落单的大猫。赤豹的原身孤零零地横卧在坟茔之侧,默默守着黄土下的恩人。
“唉,果真是在这里。”狸远远地瞧着,就止不住地摇头叹气,“他太小了,还不知道忘记一个人其实很简单。”
寻岚轻轻按住狸的肩膀,止住她的话头:“看见了,放心了,就回去吧。”
“回山上么?”狸很自然地问道。
寻岚轻轻一笑,有些无奈,却又着实温柔:“回不去了。看大猫这样子,恐怕总要个几年,才肯走呢。”
“那我们——?”
“我们,当然是等他明白,人世无常,韶华难留。而后无牵无挂地回山。”
狸苦恼地点点头,蹲下来托腮看着远处的坟冢和赤豹,又是一阵叹气。寻岚笑笑,话锋一转,柔声道:“好了,别叹气了。起来跟我一块拾了樵再回,老屋外头留下的柴火都被雪水泡湿了,看把孩子冻的。”
狸不情不愿地站起身,跟在寻岚身后,又不敢埋怨,只好褒贬参半地说:“姐姐,你真是太好心了。无亲无故的,何必救那两人呢?”
昨夜下的那场雪,想来是春雪,短暂而清冽。晨间的雾气散了,日光落在原野间,昨夜的那场梨花开,已留不下半点痕迹。经霜的菊花残瓣倒看得清楚,以及雪后的一片干净。雪野上,寻岚不疾不徐地安静前行,眉目微敛,似是在思量如何对答,又似是想等狸自己开窍。狸亦步亦趋地,轻轻折了身边一株小树的枝丫,树上刚抽新芽,就被她无情掰断了。
“你这话说的不对。”寻岚捡起一根树枝,用枝头刨开湿润的土地,去翻找深埋其中的枯枝,“那对母子,可是与你与我,都有亲有故的人。”
“何亲何故?”
“可还记得蔡泽?”寻岚回眸看她,缓声解释:“唐举曾言,此人可代范雎为秦相。可我借了他的名号献策,却因郑安平之故,使秦师溃败。按律,他也当连坐。”
狸的脚步一顿,恍然道:“所以,姐姐是又借蔡泽之名救人,将功抵过?”
“是啊,”寻岚轻轻一笑,捡起翻出来的枯枝,并不介怀泥土,悠然道:“不然,坏了人家命里本来的富贵,我心何安。你那么亲近唐举上卿,应当也不想让他落个‘江湖骗子’的恶名吧。”
这回换狸哑口无言了,左思右想,还真是这么个理,只好默默收起了怨念,赧然道:“还是姐姐想的周全。”
入夜。山人总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是因为,在群山环绕的自然村落中,没有灯火、没有茶亭酒肆,也只能过这样一种朴实简单的生活。唯一能在夜里热闹起来的活动,也只有乡社时的社火了。可惜还远得很。
寻岚一人独倚靠在卧房门边,屋内并未生火,反正,她也不需要。倒不如留给有需要的那对母子。正闲闲读着她从车上取下的《诗》,忽见灶房里亮起荧荧的烛光。做饭、吃饭这些事,对她来说完全多此一举,顶多在无聊时聊以自娱。但赤豹、狸这种山妖,还是需要的。就更不用说赵姬和嬴政了——民以食为天。
透过无遮无盖的窗棂,便瞧见了女子的影子,是赵姬。寻岚正有事想对她说,放下竹简,便过去了。推开门扉,只见灰尘太多,赵姬正以袖掩着口鼻,边咳嗽边俯身擦着灶台,她那只攥着麻布的手,五指芊芊,指尖用凤仙草染得殷红,一看就是从来不沾阳春水的手。
这样一双手,此时处于破屋、矮灶、陶碗之间,显得格格不入。难免让人心生惋惜。
“母亲......孩儿来帮您吧。”
要不是忽然听到了孩子的声音,在这昏暗的灶房里,寻岚几完全没注意到那小儿。毕竟这三岁小孩还没灶台高呢。
“政儿!你怎么进来了,快出去!”赵姬也是一惊,闻声才发现了这个跟过来的小尾巴。连忙挥手示意嬴政出去,却也怕自己挥手的动作太大,掀起一阵烟尘。她用力咳嗽了几声,已经微微泛起了泪花。也恰是这一回头,赵姬的目光正与无声立在门口的寻岚相撞。
寻岚适时地出声:“回去吧,这有我帮衬。”
这声一出,赵姬自然就把还没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有些难为情,但更多的是欣喜:“这怎么好意思呢?怎么能劳烦姑娘——”话音未落,寻岚已经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我常给弟弟妹妹们做饭,还算熟练。”
小孩子拗不过大人,也就只好走了。一步三回头地,一眼看母亲,二眼看寻岚,三眼看灶台,就是不看路。“呃!”这不就被门槛绊到了,幸好他反应还算快,扶着门框站稳了。
寻岚闻声望去,浅笑着摇头。赵姬更是无语扶额:“政儿,走路要看路。”
小嬴政的脸几乎红透了,头都不敢回地迈腿跑了出去。一路郁闷地踢地上的石子,小小的脑袋里满满的都是羞窘。边踢,眼圈还有点不争气的红了,快被自己气哭了:“你就犯蠢吧,蠢死算了!”
灶房里,两人搭配干活,倒是不累。寻岚不知冷热,自是主动担起了刷洗的工作。若是换凡人女子来,恐怕洗不了几天就得两手冻疮。赵姬舀出一瓢粟米,轻手倒进洗净的陶罐里。然后点了柴火,两人就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起话来,等着粥熟。
“还未请教过姑娘的姓名,不知是否有缘知晓?”赵姬轻轻搅着金黄的米粥,温和问道。
“姬姓,寻氏,名岚。”
三代以降,人们渐渐在“姓”的基础上衍生出了“氏”。更远古时,是以母系为中心的氏族部落。人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于是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姓。而到了后来的父系社会,生产力发展,社会阶级细化,人分出了了高低、贵贱,贵族为表明身份,就用氏后加名为全名。氏,是身份的象征。比如“公孙氏”,就表明此人是公侯王孙的后代。比如大名鼎鼎的商鞅,其实本也是姬姓,商系其封地。为表尊重,当然是呼为商鞅。
不过,以上有关于氏的作用,全都只适用于男子。女子则仍只能以姓相称呼。《礼》有云:“同姓相婚,其生不蕃。”古人早就发现了近亲结婚的危害,主张同姓不婚。所以一直保留着“姓”用来表明血缘。用姓来称呼女子,虽然多少有些不平等的意思,但有效辨认血缘、避免近亲结婚才是核心目的。
所以当寻岚抛出“寻氏”这两个字时,赵姬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些惊讶,道:“头回听说此氏,妾本还当是姑娘的名。”
寻岚无声地笑笑,目光柔和地望向灶台上的粟米,似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往事。那是被刻在自己名姓里的故事,只要神力还在,当是永远也忘不了。此时她倒也无意解释,搁下手中的蒲扇,轻声说:“祖上只是村夫猎户,自然没什么规矩。夫人莫要多想。”
赵姬偏过头来,侧目看她,似是不大相信。毕竟,凭谁能相信村夫猎户家能养出这样貌美知礼的闺女?这姑娘身上的疑团可是太多了,但好在,她对他们母子并无恶意。她斟酌片刻,又问:“寻姑娘认得应候门下的蔡先生?”
寻岚的眸光流转,笑着回道:“朋友的朋友,我受他所托,曾去邯郸城内找过夫人,却是无果。幸好有缘再会,总算不负所托。”她也没太注意听赵姬说她的惊喜之意。只是看粥好了,就将陶罐从火上徒手端起,可一下看傻了赵姬。“当心烫啊!”赵姬赶紧手忙脚乱地用凉水沾湿了抹布想给寻岚擦手,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陶罐的温度一般人应当是受不了的。可她虽能察觉到温度,却从不会觉得冷或热。她忙装作被烫到的样子轻轻“嘶”了一声,蒙混过关。
“姑娘可得小心啊,这烫伤留的疤最难消掉。可别为这么一餐食坏了这么好看的手啊!”趁赵姬痛心疾首地边絮叨边给她擦手时,寻岚讪笑着点头称是,又说是自己的确是山中猎户家里出来的,才会这么不小心。
此事一出,赵姬也不敢再让她端热粥,自己小心用布做好隔热,才把粥从灶房里端了出去。寻岚轻步跟在其后,见赵姬将粥稳稳地放在了桌上,这才柔声说出那件顶要紧的事:“夫人,还得劳烦您亲笔信平安。”
自春秋以来,各国征伐不断,为知悉敌情,常派本国密探在别国打探消息。或者以重金贿赂他国大臣,以为内应。赵姬一愣,满眼喜色地抬头,显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姑娘真是聪慧,邯郸城东,有一百工坊,其中铁匠便是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