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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吹满头

见高楷等人要出来,宁家兄弟二人忙退到一旁侍立,仿佛并不知道内室种种。 圣旨下来的很快,远比往日里册封郡王快了很多,看来高楷当真是发怒了,底下的人也不敢耽搁,就当着众人的面宣了旨。 潞王一家子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尤其是潞王妃和潞王世子,只有刚封的建南王心中欣喜,却不知为何脊背一凉。 午后众人仍是哭丧祭拜,好似这一场册封没发生过,天色渐晚,高瑗再次以众人劳累为名,请高楷让百官命妇回去休息,明早再来祭拜。高楷先是不依,奈何高瑗再三请求,只得作罢,众人辛苦一天,自是谢过陛下与长公主恩典,便一一离开了。 高楷亦是哭了一场,便领着皇后与宫妃们回去了,高瑗见他们离开,便发了话,除了近身的大宫人留在明安宫,其余宫人都回去。 宁泽因着还要商议丧仪种种,并未离开,他仍旧是坐在一张椅子上,架起一条长腿,靠在椅背上,看着跪在棺木边,双眼红肿的高瑗,良久,一声轻笑。 “国公笑什么?”高瑗不解。 宁泽用一只手撑着头,一双眼里星火闪烁,他道:“臣笑长主有时候真的很累,长主装作与世无争,懦弱守成,是可以蒙蔽住所有人,好让长主暗中行事,可奈何,向今日这种,长主总是缺了几分威仪,威慑不住别人。” “本来今日我们是要吃亏的,他们都明白,我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深宫女子,不过是发几句牢骚,能有什么举动?不过是痛快痛快嘴罢了。可我没想到,皇兄当真会这样强硬,你也知道,我这个皇兄,不是什么有威严有决断的人,他,说句不中听的,太软弱,太没主见了。”高瑗眼中满满都是落寞与无奈。 宁泽见她如此,不由得声音温柔了不少:“陛下业已亲政,总是要慢慢立起威严的。” “不说这个了,”高瑗摇摇头,绽出一抹笑容,仿佛刚刚的阴郁并不存在,“我倒是很期待如今七叔家里是个什么模样。七婶婶是将门虎女,她的父亲说得上是七叔的半个师父,是以七婶婶在潞王府中极有威仪,况且她和她的几个儿子早就看建南王不顺眼了,我倒是好奇,潞王府如今是怎样的一个鸡飞狗跳。” 宁泽好气又好笑地叹了口气,道:“长主莫若先关心关心自己,昌王虽说今日看起来是一直在两边讨好,实质就是浑水摸鱼,看得出来,他既想让潞王出来挑衅陛下,又不想陛下当真要收拾潞王,没了给自己当靶子的。至于其余众人,不过是墙头草,还有江都大长公主,看起来咄咄逼人,不过是个无知妇人,成不了事。可奈何,昌王此人做事滴水不漏,把柄实在难抓。潞王,虽说只是个莽夫,可就陛下与长主如今的威势来看,想在宗室中镇得住他,的确不容易。” “你说的一字不差,可是,我又有什么好方法呢?”高瑗把头靠在棺木上,望着殿外垂下的白灯笼,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 外面传来两只猫打架的声音,也不知是哪一宫娘娘的小狸奴走失了,遇见脸生的猫,就厮打起来,不一会儿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外面一片寂静。 高瑗认真地听着外面的动静,许久,似是想到了什么,她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嘴角亦漫上一抹笑。“国公,”她道,“跟我合作吧。” 宁泽倒像是来了兴致,撑着头问她:“长主说说,如何合作?” “你娶我,”还没等宁泽回答,高瑗又接上了话,“只是名义上的夫妻,这样你有了宗室的身份,可以插手宗室事务,我也有了权力威严,我们各取所需,等解决了宗室之事,我们可以和离,国公觉得如何?” 宁泽起身,走到高瑗面前,蹲下身子平视着她,道:“长主想的,和臣想的一样,只是有一点臣得先告诉长主,宁家家规,非妻子身犯重罪,不得休妻或是和离,这一合作,可就是一辈子,长主可想好了。” “无妨,我可以让皇兄下一道圣旨,家规如何也大不过圣旨,不是吗?”高瑗说话竟然有些磕巴,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不过她片刻就恢复了正常,“国公打算如何向皇兄谈及此事?” 宁泽坐回椅子上,给自己斟了一盏茶,他道:“待衡阳长公主丧仪事毕,臣就要奉旨前去漠北处理军屯事务,这一去短则三月,长则半年,待臣归来,陛下必定问臣想要何赏赐,臣可就此机会向陛下请旨赐婚。” 高瑗鼓起嘴,有了几分她这个年纪本该有的小女儿模样:“很是得当呢,可外人并不觉你我有何交集,国公如何解释你想娶我呢?” 宁泽垂下头,很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问题,良久,他道:“臣初见长主是六年前,那年臣出征漠北归来立了首功,陛下为臣在杏园设宴庆功,席间臣到后园吹风醒酒,遇见长主在院中赏花,风一吹,杏花落了长主满头。臣自初见长主便心生思慕,只是碍于长主年岁尚幼,长主又最是守礼,怕误了

长主名节,故并未向人提起。” 他还分明记得,那是个阳光格外明媚春日,他那时立功归来,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误入杏园的那片杏花,得见年仅十岁的晋阳长公主。她身着白裙,外罩银红小衫,上面金线绣着盛开的千瓣莲,发上玉冠也是雕琢成莲花状,阳光洒在她身上,让人觉得比春光更温暖明丽,风一吹,各色花瓣落了她满身满头。她看见宁泽,却并未露出惧怕或是羞涩,只是片刻的意外,然后嫣然一笑,绽出一片比春光更动人的明媚,那双杏眼中盈盈的水光像是山间的清泉,闪动着日光落在里面的一片明亮,她单纯明澈的好似那阳光可以穿过她。她说:“你就是那个他们说的很厉害的宁五郎吧?” 那时在他心里晋阳长公主就是外人所说的那个不谙世事,一尘不染的晋阳长公主,谁知仅仅一月后,他亲眼看见晋阳一袭黑色斗篷,大大的兜帽隐者脸,走进了大理寺狱,随后,那个他审了五日都不开口的张怀先就愿意招供了。 高瑗露出惊愕的神色,应是没有想到他竟然还会把这一次初见记得如此清楚,随后就露出了温柔得体的笑容,眼中甚至有着一丝向往:“真好啊,立下赫赫战功的国之栋梁归来,不求封赏,只求与心上人天长地久,连我听着都不由得感动呢。” 宁泽也挑起嘴角,笑得晦暗不明。 “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模样吗?”高瑗将头靠在棺木上,眼睛空空地望着远处,似是努力地回忆着,她抿抿嘴,又笑着看向宁泽,像是在讲什么有趣的故事,“我第一次见国公,比国公第一次见我要早一些,那时国公与楚国公奉命出征漠北,我陪姐姐看大军开拔,你射了得胜箭。” 国朝旧例,凡将领奉君命出征,大军开拔当日均要射一支箭于帝京城墙上,待得胜归来再取下,由帝王亲赐与首功之人,名为“得胜箭”。宁泽第一次出征时是其兄宁湛的副将,也是他亲手射出此剑,并立下首功,获得今上亲赐的得胜箭。 当日大军开拔的早,高瑗甫天亮就被高琏叫醒,还正困倦着,趴在城墙上昏昏欲睡,就听见身边的侍女的惊呼:“那便是楚国公的五弟吧?这样好的容色,当真是亲兄弟,都是一般的天人之姿。” “非也非也,楚国公眉若远山,缥缈如仙,这宁五郎却是剑眉星目,一身英气,是不一样的好看呢。”几个宫人嘀嘀咕咕着,引得高瑗都来了兴致,往城楼下看。 宁湛身边的少年一身甲衣,头盔上饰着一只金狮,他的眉目如刀锋一般锐利,透着这个年纪的少年不该有的凌冽,薄唇紧抿,弯弓搭箭,箭如流星,正中城墙之上。少年收回弓,不似平常的少年将领,面上没有任何的神色,沉默得如一座山,连□□那匹墨黑的骏马也沉默如斯。 “我第一次见楚国公是六岁的时候,庚申之乱汉王逼宫,他率部勤王,当时他浑身浴血,踏在明安宫石阶上的脚印都留着殷红的痕迹,他跟你不一样,他不爱着金甲黑袍,爱白衣银甲,天神下凡一样。他跪在明安宫中,对着一手抱着我一手搂着皇兄的姐姐说,他救驾来迟,请长主恕罪。然后,他一只手抱着我,一手持剑,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护着我们去了北大营,”高瑗又道,“那时我觉得楚国公真是个好人,纵是满朝武无人可信,只要有他,我们姐弟三人就还有依靠,如今看来,是我识人不明。”她的声音里带着愤恨和哀伤,像是曾经满腔的信任被人弃如敝履。 宁泽没有答话,他知道三哥在高瑗心中已不算是什么好人,就凭高瑗的性子,强行辩驳她也不会改变想法,他只是单手撑着头,用骨节分明的修长的食指一下一下敲着头。 高瑗摇摇头,道:“不说他了,说说你吧,国公和我想象中的不大一样,宁家家规最严,我本以为国公和宁家几位兄长一样,坐端行正,永远都是一副正襟危坐的君子样子,可现在来看,国公更像是个不拘小节的纨绔。”她上下大量着宁泽的坐姿,跟他打趣。 “长主知道为何?臣十二岁时,三哥因张泉龄把持朝政,处处掣肘,故欲在军中培植势力,于是将臣送至军中。臣的四位兄长虽说都习武,但毕竟宁家是香世家,更重视才,就算是领过兵的三哥,也没有真正上过战场,都是在营帐中运筹帷幄。可臣,却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若是像几个哥哥那般,在军营中,只怕会被人排外,以至于欺负,不过也是耳濡目染,竟也真的学上了几分武人习气,但是这般样子若是让我们家老太爷或是几位爷知道了,我可就惨了,只怕三日都出不得门。”宁泽笑道,他一笑就没了那样鲜明的棱角,倒是有几分柔和。 高瑗也笑:“我听说过宁家门风最严,儿郎个个成器,不像我们,一个放浪形骸随心所欲,一个唯唯诺诺没有主见,一个惯会投机取巧从不光明磊落。我常说,要是我们三个生在宁家,只怕要受些苦头了。”她浅笑,像是劫后逢生的喜悦。 “陛下是会受些苦头,二位长主则不然了。宁家素来对女眷

约束甚少,尤其宁家女,虽说六艺礼仪是非学不可的,但是也是千娇万宠的。宁家儿郎若是犯了家规,是要开祠堂受脊杖的,可女儿只不过是禁足思过抄家规礼记而已。臣幼时挨罚的时候就常想生个女儿身呢,宁家儿郎除了臣三哥那种生下来就一身正气的,只怕没人这样想过。臣大哥的长子宁越,最羡慕的就是胞妹,她只比宁越小了两岁,待遇却是天差地别,一个从小三更起床习武,日日都要读,还常常挨打,另一个是老爷子亲手带大的,最是疼爱,当真是掌上明珠。”宁泽蹙起眉,言语中有着莫大的艳羡与遗憾。 高瑗被他逗笑了,道:“父皇也是如此呢,姐姐就是被他惯着养大的,才这样天不怕地不怕。我也听上了年纪的宫人说,父皇管教皇兄极为严厉,功课一有不好就严加训斥。” “长主呢?”宁泽打断她的话。 高瑗佯装不悦:“国公怎也打断别人的话?” 宁泽没有答复。 “我,我那时太小,记不得了,只记得父皇最爱垂钓,常常抱着我在太液池边垂钓,我觉得无趣,不是乱动父皇的鱼竿,引得他钓不上一条鱼,就是在他怀里打瞌睡,父皇就笑我没耐性。但是他钓上太液池的锦鲤,总是都送给我玩,哥哥姐姐们都轮不上,有一段我明英宫里的锦鲤多得没地方养,我就在想能不能把它们都吃掉。”她说着说着就笑了,可脸上分明划过两颗泪珠,眼中蕴满了怀念与向往。 先帝一定想不到,曾经被他宠溺的无法无天的长女会在最黑暗的日子里撑起所有的重担,曾经被自己认为没耐性的幼女会潜伏数年,只为一招致胜。 “罢了,都是些过去的事了,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你说是不是,国公?”高瑗擦干了眼泪,仍旧是那样娇俏地对着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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