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侑说:“听起来像个爱情故事。”
“那是你的错觉。”我平淡纠正。
一番话说完,我口干舌燥,在饮水机接了两杯水,一杯递给宫侑,另杯水喝得干净,皲裂的嘴唇和上颚有了滋润。
宫侑抿住杯沿,追问:“然后呢?”
“因为他撑伞送我回公寓,所以我答应和他一起参加新生活动,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我们赢过了你和吉村。”
他用力啧了一声,嘟哝说:“这点就不用强调了。不过,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屡次救你于水火的宫治同学,其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故意把重音落在骗子上面,摆出一副大发慈悲的好人模样,看笑话的眼睛却微微眯起,纸杯的平静水面映出他不怀好意的笑容,“我和治没有打过数学社的赌。我们的较劲确实不少,但数学……哈,这么无聊的事,想想都不可能,当作打架吵嘴的由头倒可以,大热天在校园泡太阳浴,我可不干。我这么想,治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你被他骗了,笨蛋。”
我愣住了,一时想不通其中的关窍,只能就着第一时间想到的异常问道:“但你参加了那次的新生活动。”
“陪他演戏,”宫侑顿了顿,微笑着说,“做哥哥的当然要配合弟弟啦。”
我看穿他在说谎,故事说完,大脑的神经元仍在兴奋,回应也就不假思索,有些冷淡地拆穿说:“这话真恶心。他没理由拜托你做这样莫名的事,就算他真做了,你也只会大喊真恶心,怀疑他瞒着你做了什么坏事,想要一股脑全部嫁祸给你吧。”
“你一定在想,宫治是好孩子,只是配合我胡闹,换做他一个人,绝不会做莫名其妙的事吧?”宫侑笑了笑,眼角眉梢的笑意一扫而空,仿佛寒凉彻骨的雪渐渐压弯眉梢,显出一种伤人、磋磨的凌厉来,“蠢货!你也是蠢货!治啊,宫治那家伙,怎么可能是古道热肠的大善人。他比我还会说谎,掐头去尾,把自己的坏点子摘得干净,而且他做了我这辈子听过最荒唐、最莫名的事。你眼里的好孩子,漂流瓶会写春高第一的宫治同学,他因为国青没入选就被吓破胆,说什么要放弃排球的鬼话。他瓶子里的信纸就是笑话!”
他几乎是吼出最后一句,一直盖住瓶口的手掌移开,不管不顾倒出瓶子里的信纸,薄薄一张纸在他的掌心摊开,宫侑迫切找到那句“春高第一”嘲笑打退堂鼓的宫治,可他的眼睛忽然不可置信地圆睁,瞳孔不由自主颤抖,答案一定让人意外,这勾起了我多余的好奇心,所以我小心翼翼靠近他,手指捏住纸张的边缘,目光向下飞快滑落,却吃惊地看到了一整页的空白。
不对。
这样说并不准确。
信纸的右下角潦草写了两个汉字。宫治。
他什么都没写,倒衬得宫侑的一番肺腑言论像笑话。
同卵双胞胎并不常见,他们是生物课本收录的基因奇迹,相差无几的两张脸,共同盘踞球场的一方,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压迫感。金发的是宫侑,目不转睛盯紧半空旋转的排球,眼底流淌过熔岩一样狂热的侵袭感,尽可能用更多的手指触碰排球,以他的指尖为原地铺出无数条可能的球路,仿佛十指垂落丝线操纵攻手的球场调度者,等待利刃出鞘实现最酣畅淋漓的进攻节奏,而他的兄弟,银发的接应,便是他手里最稳、最疯的那把刀,强势不容置喙,俯瞰垂死猎物的饥饿目光给对手不寒而栗的压迫感。
宫侑这么做,宫治也会这么做。
不仅是我,所有见过他们的人大概都是这么想的,所以宫侑笃定宫治的信纸也是关于“春高第一”的展望,不这么做的宫治一定是犯了混,被盂兰盆节的鬼魂迷了心窍,他们的手腕有一根天生的红线,另一端圈住他的兄弟的手腕,他们始终大步追赶对方的背影,一方的迟疑或摔跤,立刻会引起另一方的注意,所以宫侑怒不可遏拦住迷路的兄弟。
他比任何人都相信他。
意识到这一点,我的任何言语都如此苍白无力,只能低下头,回避宫侑罕见的情感崩溃。
我看见杯壁的水珠失了形状,裂成细小的水珠滑落掌侧,形成一道无人陪伴、漫无目的、不明终点的轨迹,只能茫然向着唯一的前方。
我大概是有点孤独的孩子,没办过自己的生日会,唯一的生日惊喜是妈妈准备的生日蛋糕,超市贩卖的一人份蛋糕,她看我吃完,微笑着说恭喜你长大一岁,爸爸再忙也会抽空给我打电话,耐心听我说学校发生的事。有两年,妈妈也出差在外,我在手机里下载了生日歌,一个人戴上耳机在食堂吃完晚饭,就算过完今年的生日了。
有一段时间,我纠结自己没有朋友的事实,但我很快发现,我的性格确实不讨喜,沉闷寡言,门禁时间太早,唯一的爱好是变化莫测的数学题,但我有自己的褒奖,不用老师点拨,我能迅速理解复杂的公式和理论,考试时间总有冗余,我便在草稿纸记录想到的其他方法,挑路径最短的一种写进试卷,只需要用别人十分之一的努力就可以取得同等的成绩,老师和同学喜欢答案正确的我,而妈妈也开始由衷感谢我和父亲的相像,她告诉我要充分利用自己的天赋,像羽翼丰满的老鹰一样翱翔蓝天,成为一个比她幸福十倍、百倍的人。
答案正确。
他们在我的额头画奖励的圈。
小学的我开始明白,任何被爱都是有条件的,爸爸爱我和他的相似,妈妈爱我带给她的荣耀和希望,老师和同学爱我的聪慧和无限可能,他们都对我索求情绪和物质的价值,所谓的朋友也不过是交换的另一种说法,所以我为他们赢来奖项和荣誉,大人年少无法达成的美梦用别样的形式成真,有价值的我才能被所有人真诚挚爱。
真羡慕啊。
这对无条件被爱的双胞胎。
每次见到宛如镜中人的宫兄弟,我总会由衷羡慕着。
他们见证了自己灵魂的另一种形态,宛如一根金枝托生的两瓣莲,枝头的莲瓣如今摇摇欲坠。
我大概失了智,膝盖撑地,半跪的姿态比宫侑稍高了一点,太阳光烘烤的影子破开他的影子形成的茧,重塑的边界投在墙壁倒像一个轻巧的拥抱。我伸出手,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只是虚握着,小心翼翼盖住他绚烂到近乎失色的头发,很慢、很慢地屈起手指,深入发梢和发根,顺毛一样带点安抚意味地摸了摸他的头。
宫侑愣住了,声带卡顿,微微张开的嘴唇再没有漏出一点声音。
“无论如何,”我想了想,还是没能克制心脏游走的情绪宣泄而出,“他都是你的双胞胎兄弟,他会无条件爱你,像相信自己的胜利一样信任你。”
我不该点评他们兄弟的感情,迟来的尴尬淹没了我,所以我欲盖弥彰收回手,目光扫过窗外的泡桐,看树,看花,看窗框,几乎要淹死在尴尬和沉默的海。说点什么。我在心里央求宫侑。平时的你是何等巧舌如簧,尖酸刻薄也好,阴阳怪气也好,赶快骂我几句自以为是的话吧。
良久,他捡起脚边的杯子:“我想喝水。”
宫侑心里有事,喝完水,还要我再接一杯,我在饮水机旁边接第二杯水时,忽然听见宫侑难得用低沉的声音开口了:“我以为治会写你的名字。”
我一愣,差点洒半杯水。
宫侑再度盘起腿,眯着眼睛,脸上没有笑意,这样的表情通常出现在宫治的脸上,然而我这才意识到,即使摆出同样的表情,宫侑和宫治也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宫侑是扎手的玫瑰,不肯入鞘的刀,他的沉默都是蓄势待发的锐利的弦。
然后他举起食指,轻轻抵住嘴唇,露出一个讥讽意味的笑容。
“那么,我要讲一个爱情故事。”
说来惭愧,双胞胎的初恋是同一个人。
初中的保健委员,同龄女生中罕见的高挑个头,班级开放日在全体家长和同学的观摩中落落大方介绍生理知识。宫侑觉得她有胆量,和其他女孩不一样,没有刻意饮食导致的不健康的小鸟胃,没有吸引男孩注意力的拿腔捏调。她的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运动神经一流,她像一棵野蛮生长的树,向着太阳光自顾自蔓延,这样的女孩当得起他的真命天女,所以十四岁的宫侑蠢蠢欲动。
最先成为二传手的是宫治。
最先获得女孩好感的也是宫治。
宫治和女孩一起吃午餐,女孩的妈妈教她炸天妇罗,半盒虾都吃进宫治的肚子,宫侑假装接热水两次路过教室的门口,第三次路过撞见门口蹲守的宫治,治说猪,侑说滚,好事的男同学跳下座位冲到门口见证双胞胎一言不合的扭打。
宫侑骂,你就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