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前。
“对了,新闻社联系了我,她们搞了一个讨论区,压轴话题想要设计和我有关的。她们问我介不介意,你和她们挺熟的吧?”宫侑一定瞥见了我的手机屏幕,张口就询问了一个我有点别扭的话题。
我没什么胃口,剩了半碗面,担心宫侑大大咧咧问起面条的事,借回答吸引他注意力的时机,右手不着痕迹把面条推到另一边:“我和现任社长有点来往。前两年,她是我的责编,每两周就要跑到我的班里催稿,后来我不怎么写了,我们就没什么联系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主动和我提起你。她形容的你就像一个,嗯,完全不同版本的游戏。”
“……”
宫侑大约想到什么好笑的了,忍不住咳了两声,盛汤喝的勺子向上翘起,嘴角同时有点调侃意味的扬起:“她说,你的观点犀利,专爱挑别人的痛点踩,骨子里有一种瞧不起人的恶趣味。清高,自视甚高,过分依赖脑子,从而忽略了行动力和人际关系的重要性。但她觉得你也确实有这个资本。她把你形容成了一个典型的意见领袖。”
“……你想说什么。”
“有点偏差,”他耸肩,低头喝汤,又忍不住看我一眼,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老实说,我一直觉得你是百货公司售卖的新款洋娃娃,穿着破布衣服,标签就写‘请缝好我吧’。现在,我觉得你像一个,嗯,精心设计过的社会实验。”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话。我感到无语。
“你都给她写了什么?”宫侑仍然在问,打定主意要聊这个话题了。
“时评,杂谈,吐槽向。我涉猎的比较广。我还写过箱庭关卡的测评。”
“哦!我知道!休息室的长椅,谁带过来的新刊,”宫侑叩着脑门,皱眉思索那个人的名字,不到半分钟又果断放弃,“后来你为什么不写了?也是冬天的事吗?和你退出数学社一样吗?”
“没有关系。”
“然后?”
“因为我不想写了,”我招架不住他的追问,肩膀一沉,只好无奈地解释起来,“这是我的一种表达欲。但我的观点重要吗?不,它就像我本人一样,对世界和其他人都是无关紧要的存在。你以为自己用笔、用话筒、用各种各样的途径在大开大合地表达一些观点和情绪,实际上,只有屁股能决定脑袋。”
“现在的你有点像新闻社形容的那个意见领袖了。”宫侑挑眉。
他的审视令我感到不自在,我需要找点事做,所以我拿回了汤碗,假装自己只是说累了,要继续吃完这碗剩了一半的面条。隔壁桌的男孩们还没走,他们踩在高椅的脚架上,一直没说话,我总感觉他们的耳朵好像提溜着听我和宫侑的谈话。
可惜,宫侑没注意到我的眼神,抽出纸巾擦手,还在兀自说话:“但是,被其他人注视的感觉好极了。你有经历过这样的场景吗?”
“我应该没有站在过春高的现场。”
“哦!春高棒极了!”
他的眉眼都笑了起来。那是一种介于洋洋自得和志得意满之间的骄傲。
我去过春高的现场,两次,春高观众席的门票是我为新闻社写稿的真实原因。后排的座位有点拥挤,我混在新闻社的队伍里无所事事,她们的腿部支起电脑写稿子,我帮她们在售货机买咖啡和果汁,有空就偷偷跑到吹奏部队伍的边区,踮脚越过乌泱泱的上缘努力看向橘色场内,震耳欲聋的乐声听起来像激越的行进曲,直到宫侑走到底线高高举起手——
——属于他的轮次到来了。
那一刻,即使是我,也要为他凝神几秒。
“你真应该体会一下,”他说,“一开始,你会模糊他们的脸。然后,你会渴望看清他们的脸。但最后,注视你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如果说被讨厌是一种能力,那么宫侑一定是个中翘楚。”
拇指拨开了麦克风底端的按钮,全场听见了我的声音。
话筒很滑,我的手心一定在出汗。
“目中无人,自以为是,他辱骂宫治的话可以编成一本兵特色脏话集锦,附录再补充一点带父母的脏话就更完美了。还有他的排球,前面参与讨论的几个同学已经充分表明了他们的观点,这说明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讨厌,哦不,这是一个公正、客观的讨论,我们应该使用评价这个词,毕竟我们可不是什么在厕所畅所欲言的小学生,对吧?”
我听见了笑声,响亮的,短促的,来自四面八方。零星还有愤怒的男声,某个在我前面登台的男生抓着新闻社成员的袖子,读懂他的口型不难,他说的似乎是‘关掉她的麦克风’,或者是‘她分明在骂我们和你们的活动’。
“宫侑是一个应该被讨厌的人。但他不是白芝麻堆里的黑芝麻,可以挑出来,扔掉,我们只能指望他过几年尽快成熟,给自己刷一层白漆,而不是像一个误入明时代的野蛮人一样,撕掉某人的自尊心遮羞布,比如说井口,当众戳穿他的排球技术烂到无可指摘的事实,这实在是太值得被讨厌了。”
井口气得脸色铁青,没犹豫,直接给我竖了一左一右两个中指。
我深吸一口气,踢开了脚边的电线,用力打开了肩背,好让声音传到更远一点的没有人影的地方。
“他是怎么做到理直气壮且毫无悔过的?我经常感到疑惑。我们都知道做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的准则。说别人喜欢听的话,做别人不反感的事,这意味着你不能在训练场直言不讳某个人烂到家的球技,比赛期间高举双手令好心助威的吹奏部改段是一种自大张狂的行径,但宫侑做不到,夸张点说,全世界都要给他的排球让步。他要专心发球,球场就要鸦雀无声,他断定你没有拼尽全力,你有一万个理由都解释不通。他太自我了。幼稚,聒噪,哗众取宠,不可理喻,做他的队友大概只有赢球的那一瞬间能体会到绝顶的快感,其他时候你只会想怎么不着痕迹把发球的落点瞄准他的后脑勺。”
“有人说,宫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是作为双胞胎出生,这份与生俱来的被讨厌的能力由他和宫治共同承担。这个事实令我们卓有先例的惩戒手段没法奏效,你没法孤立宫侑,更糟糕的是,你想冲到他的面前骂他,你会发现宫治冲得比你更快。宫治带头冲锋,既可以回骂,又可以使用拳头教育,鼻青脸肿闹到老师那里,老师也只会头疼,到底是按校园事故还是家庭事故报告。宫治就像宫侑和这个世界的缓冲带。宫侑搞砸了,然后你看见宫治,想宫侑的脸和基因也可以捏出宫治,就会觉得人生还是有点盼头的嘛。”
说到这里,我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了,底下乌泱泱的一片人海,他们在为我凝神,等待我停顿大笑后的语句。
“但这句话我无法完全认同。因为宫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应该有两件,宫治和排球,前者给了他免于孤立的窘境,后者给了他理直气壮的底气。你在球场被他气得牙痒痒,恨不得一脚飞踢正中心窝,但下一秒他托给你的球还是无关争吵的一个量身打造的、尽心尽力的好球。他太爱排球了,太专注这件事了,为了做好这一件事,他可以无视被讨厌的被动技能带来的冷遇处境,而排球回馈他的幸运恰恰是常人可望不可及的天赋,他真的能做到一点什么,他的一切不合群都可以冠上天才的名义,太好了,关于宫侑的问题终于有了解字,普通人遇到的天花板对他来说,不过是费点时日就能越过的杆子。天才的傲慢总是令人哭笑不得,不是吗?”
我捂住麦克风,低头,深吐气。
透明的天花板同样高悬于我的头顶。
“天赋卓绝像一个免责声明,你为世界带来了超凡的价值,也拥有了搞砸很多事情的权力。但我们不是天才,只是一个必须循规蹈矩的普通人,害怕孤立,担心冷遇,通读卡耐基的名著《人性的弱点》。所以,宫侑真的太讨厌了,他有可以专注一生的目标,还有为此忽视外界环境的理由。老实说,如果我有提前备稿,写到这里,我应该会直接撕掉讲稿,然后告诉自己在这件事上维护宫侑的名誉就像人权律师为侵权企业打官司一样离谱,确实失策了,但怎么办呢?我已经站上台了,所以我还是得学会自圆其说。”
安静的一瞬间,讨论区的音响回荡起刺耳的共鸣,我听不清台下的笑声,天空似乎飘了一点小雨,枫叶道的地面泛着潮气。秋雨将至,舞台边的同学向我打手势,我再次抬头,目光越过观众,那些脸再次变得模糊,只有我自己变得无比清晰。
“他经常说我是一个诺夫,擅长逃避。诚实直率算他为数不多的优点,所以他是对的。我确实缺少了一点勇气。这或许就是我为他辩护的理由。谢谢。我亲爱的同学们。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我松开了麦克风,没有向台下鞠躬,丢弃了争论和交谈,兀自转身走向侧方。
路过新闻社的二条时,她似乎想要和我说什么,但她没有拦下我,而是摊开双手,微笑着做了一个“下次见”的口型。
没有带伞,淅沥的秋雨很快打湿了我的头顶,我举起包搁在头顶,迎着周围的讶异目光走向校门口。
一抹黄色在我的余光处晃了晃,门口停留着撑黄伞的宫治,他看起来困极了,头向前点,听见脚步声便强撑精神瞥向这边,然后他微微睁大眼睛,一边打哈欠,一边向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