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
苏尘儿因身子疲累,很早便躺下睡了。至夜深,睡意方消了些,醒转过一次。正待继续入睡,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模糊的人声。苏尘儿凝神细听,约莫隔了半刻,那声响复又隔着墙传来。
而墙的另一边,正是华以沫的房间。
苏尘儿睁着眼思忖了片刻,想起白日华以沫昏睡时不安的模样,还是有些不放心。便披衣下床,往外走去。
苏尘儿来到华以沫房间外,抬手敲门。清脆的叩门声静静回荡在夜里。只是这般敲了好一会却还是无人应答,里面又有隐约的呢喃声透过门响起,破碎的字眼透露出主人的难受。苏尘儿微微皱了皱眉,试着推了推房门,门应声吱呀一声开了。
苏尘儿也不犹豫,抬脚往里走去。
荣雪宫地处高崖,天气一冷便容易飘雪。此时,雪光从窗外反射出来,带着朦朦胧胧的明亮。仿佛灯光被罩上了一层薄纱,雾气氤氲,反而显得这光愈发温柔,透过微开的窗户照进来,地上一片霜亮。因此无需点灯还是能较为清楚地看到房间里的情况。
苏尘儿一进门,视线便落在床上的女子身上。
华以沫额间冷汗浸湿了发丝,唇线抿得很紧,导致唇色泛出微微的白来。本便比常人略深的轮廓因虚弱愈发清瘦深邃,脸色也很是难看,整个人在床上似乎睡得极不安稳,锦被也被攥得有些皱。
苏尘儿望着眼前明显被梦靥着的女子,轻叹了口气,缓步走到床边,伸手去摇华以沫。
华以沫的梦境支离破碎,俱是峥嵘幻境里的零星片段,压抑得让人难受。胸口如同压了巨石,让人有些喘不上气。而眼皮更是死死黏合在一处,如何用力也无法睁开。
正无力挣扎在梦靥里的华以沫,耳边忽然又响起了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轻柔地唤着:华以沫。
如同在峥嵘幻境里最后惊鸿一瞥的看不清面容的女子。清冷温和的声音遥遥地从某个地方传来。
华以沫终于从噩梦中醒了过来。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透出光亮,渐渐入了眼。
只是甫一睁开眼,华以沫的神色便忍不住怔了怔。
入目,是苏尘儿映衬在淡淡雪光中的精致面容。
似乎隐隐觉得如所料那般,华以沫并未觉得奇怪。虽然已是深夜,醒来却望见这人出现在床边,却没有诧异,仿佛在醒来之前便知晓。
只是望着那张温柔夜色里的脸,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微微失神。
“醒了?等等。”苏尘儿见华以沫似乎还未缓过神的模样,起身去桌边倒了一杯水,递给正起了身坐起来的华以沫。
华以沫伸手接过,垂下眼去,慢慢喝了完。
“还要么?”
华以沫轻轻摇了摇头,将空杯子递给苏尘儿。
不知是月色太好,还是雪光太温柔,华以沫总觉得眼前女子白日的清冷也被晕染上了一层缱绻的温存。在方从梦境边缘挣扎醒来的此刻,有些不真实。
“休息得不好么?”苏尘儿望着从睡梦中醒来,眼底还带着倦意的华以沫道。
“做了些噩梦罢了。”华以沫点点头,目光落在苏尘儿脸上,顿了顿,忽然开口道:“你专门为此过来的?”
“有些不放心,过来看看。”苏尘儿接过华以沫的空杯子答道。
华以沫眼神微微晃了晃,再开口时,眼神也变得有些古怪:“你……不恨我么?”
苏尘儿似乎不曾想到华以沫如此直接地问这个问题,神色微微一怔,沉默了片刻,方缓声道:“我为何要恨你?”
“是我破坏了你和那个阮君炎的婚事,否则也许你已经是阮家堡的少爷夫人了。”华以沫紧紧盯着苏尘儿道,“我这般待你,你却也不恨?”
苏尘儿并不回避华以沫的视线,神色依旧淡淡:“鬼医行医不向来如此么?也并非只针对我。且不过是交换,我既已知晓条件,也自愿应了,作甚恨你。”顿了顿,苏尘儿又轻声道,“何况,恨本身便是一件伤人伤己之事,我又何苦为难自己。”
华以沫闻言,望向苏尘儿的眼神愈发古怪:“我有一事不明……权且一问。在峥嵘幻境里,若是我死了,你也履行了承诺,并可回到阮家堡继续你的生活。为何还要相助?”
苏尘儿沉吟了一番,方道:“宁可行一善,莫要为一恶。我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有些事,不过心之一念,我倒也未曾想这么多。”
华以沫望着苏尘儿,缓缓道:“可救我不一定是行善。”
“你也说了,只是不一定。你虽不是好人,却也并非大奸大恶之人。”苏尘儿神色淡淡,随意道。
“噢?”华以沫闻言,倒起了些兴趣,挑眉道,“在你眼里,原来鬼医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么?我以为自己的名声早已坏透了。我杀人无数,全凭喜恶为之;人命在我眼里不过草芥,纵是拿来试药也毫不心软。若这也不算,那如何才是大奸大恶?”
苏尘儿望着华以沫有些戏谑的眼神,似是思忖了番,方答道:“江湖本是腥风血雨之地,手上没沾过血的又有多少。纵是嘴上的仁义道德,在利益面前却往往并不堪一击。你凭喜好杀人,与因利益杀人,并无二致。风秋山庄富可敌国,却也曾力灭南北几大商户;雷家堡的火药,威力惊人,其制作之初,死伤却是无数;刺影楼更是为杀人而存在,只要给得起符合的价格,谁都不例外。为了让你能够救人而提供于你试药之人的那些人,又谈何无辜?在我眼里,这便是江湖。我说你并非大奸大恶,不过是因为……”顿了顿,苏尘儿才继续道,“你心里有善。”
华以沫本来听得认真的神色到最后那句忽然一愣,片刻后忍不住笑起来:“这倒有趣,不知尘儿如何瞧出我心里的善来?”
苏尘儿闻言,只轻轻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打算回答,只道:“你的心,你自己看得最清楚,无需问我。”
华以沫笑笑,也不再继续这个问题,视线落到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