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云承的内室仍是烛火摇曳。他静坐于窗前,瞟一眼窗外,神色凝重。
窗外雾蒙蒙一片,将整个质子府笼罩在一片模糊之中,亦如这岐州乃至自己的母国,皆处于混沌之中,不知何时才能明朗。
复又收敛目光转向脚下,只见胖宝正贴着他的衣摆蜷卧酣睡,时不时还发出一阵哼哼声,啪唧啪几嘴,好似梦见了肉骨头似的。
云承瞧着它一副憨厚的模样,忽然就笑了。一边笑一边骂:“大笨狗,蠢蛋……”骂着骂着忽而便又想起胖宝的娘翠花来。
翠花的主人是他儿时唯一的朋友,也是唯一一个愿意为了他这个异国质子去得罪所有权贵的朋友。
那个母为当朝长公主,亦是当朝唯一一位战功赫赫的女将军,父为中原第一富商。上有皇帝舅舅疼爱,下有世家子弟羡艳,如此身世显赫,本应衣食无忧,顺风顺水的少年哪里去了?
云承轻磕双眸,复又睁开,长叹一口气:哎,十二年前长公主府的那场大火,不仅带走了整个公主府,也带走了他那灰暗的质子生涯里唯一的光。
当真是物是人非,世事无常,思念不可追,每每想起那场大火,云承便心如刀割。
那一幕,至今他记忆犹新——
十二年前三月十五,夜静,风止,月上柳梢,是个再也平常不过的夜。不知为何当时年仅十四岁的云承却心烦意乱,睡意全无,就在睡与不睡之际,忽而听闻附近有一人在喊“不好了走水了,长公主府走水了,快来救火呀……”
声音凄厉嘶哑,云承悄悄透过质子府后门的门缝瞧见,一具烧的半焦的人,一步一爬,他所爬过之处皆留下烧焦皮肉以及新鲜血肉,长长一条,仿佛一具活死人,云承只瞧了一眼,便觉得有什么东西自胃里翻江倒海的涌上喉间,他立即捂住嘴,努力想憋住,可最终还是没憋住,扶着门边哇哇大吐了起来。
吐了许久,吐的脸色都泛白才止住,稍作休息,便又自门缝看了去,那人仍旧在喊,只是声音越发微弱,半个时辰后便没了声音。
夜又静了,云承在门后观察片刻,瞧见此人始终没动一下,才大着胆子想去出看看。手刚扣上门栓,便被一只大手拦住了。回头望去,是张管家。
那时张管家还是个身姿挺拔宽厚的中年汉子,只见他一手拦住云承小手,一手食指放在嘴上,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云承立即收回手,瞧着他说道:“张伯伯……”
听闻云承称呼,张管家立即打断了他的话:“王爷,且不折煞奴才,之后无论人前人后皆不可喊伯伯了。岐州要变天了,王爷以后得自己更加小心了。”
“王爷是想去长公主府吧?”
闻言,云承默默点点头。
张管家沉默半晌后,方才轻叹一声道:“唉,此时去与不去都一样了,太晚了。”
最终还是拗不过云承的坚持,悄声带他去了长公主府,此时的公主府已经被烧的面目全非。云承瞧着眼前黑焦的废墟,登时惊讶,愕然,悲伤,愤怒……所有情绪一涌而来,冲击着这位年仅十四岁的少年。
他彻底懵了,傻了,不知怎么回的府,据说是张管家将他抱回府的,同时还带回来了烧伤一条腿的翠花。回到质子府,云承足足昏迷了七天七夜,日夜喊着“阿轩,胖轩……”
张管家知道他是在喊长公主家的嫡子——叶澜,字保轩。只可惜那个曾经在二十四桥上赶走欺负王爷,并承诺一生一世护王爷周全的人食言了。
七天后,云承醒来,张管家将翠花抱给他,在他悉心照料下,翠花竟能走路了。拐着腿,满质子府跑上跑下。
后来翠花长大了,六七年后留下还是幼崽的胖宝去地下陪它的主人去了。
又过了四五年,胖宝也大了。长得和它母亲极为相似。狗都有生命的延续,而阿轩你却独独在世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收回思绪,云承觉得口渴的很,端起茶杯,却又觉得索然无味,此时此刻,大概只有酒能谓他心忧了。
如此想着便披了件披风往北院走去,一路走一路又想起他与阿轩儿时的约定,梅子树下,两个小人儿,抬着一坛梅花酿,蒙上红布,红布上画着两个小人,稚嫩笔记勉强可以辨认出是喜结连理的样子。并信誓旦旦约定,谁先大婚酒便归谁,呵,想来可笑,如今故人已去,空酒约又有何用,不如取来饮之。
如此想着他脚下步伐又快了些,穿过走廊时忽而又想起胖轩快生辰了吧,三月十八,算起来胖轩也该二十二岁了吧,那酒不如就留着给他过生辰吧……
突然,他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北院传来,以为是韩起办事回来又来偷他的酒喝,旋即开口道:“韩起,跟你说了很多遍了,想喝酒去找张管家,你这半夜进酒窖偷酒的毛病实在不好。”
话音落下,梅树下正蹲在地上挖酒坛的骆君鹤猛地一颤,回身,云承正站在自己不远处,骆君鹤有片刻的大脑空白,当下从地上跳了起来。
啪叽——
一个酒坛撞碎在地,清冽的酒香缓缓飘来。
声音来自梅树下,云承察觉到不对劲,立即提高了警惕,做防备状:“谁?”
云承有一个秘密,晚上,尤其深夜,他的眼睛便会模糊不清,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凭着印象摸索认路。
这个秘密,除韩起外,无人知晓。
而如今,又多了一人,那便是骆君鹤。
“你……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骆君鹤一改之前的嬉皮笑脸,脸上挂着惊诧和担心开口问。
听到这个声音,云承当场亦是一震,这个浪荡子是如何知晓他在院子的梅树下埋了酒?他究竟是谁?
“我问你话呢,你的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骆君鹤急了,他战战兢兢,双手握住云承的肩头问道,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惊慌,还带着那么一丝颤抖。
云承甩开他的爪子,别过脸冷声道:“关你何事?”
骆君鹤联想到昨夜二十四桥的红影,当下全明白了,明明他们打过照面,云承却要大费周章的摆擂台,原来是没有看清目睹他杀人的那张脸。
他的眼睛……
骆君鹤整个人都痴了,悲意四起,迅速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