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蕤从没告诉任何人,他并不想再看到任何人肖似先王后蔓。 季家小女儿季鹛长得清丽出尘,五官不似,形态却像极了先王后蔓。尤其是侧颜,高髻下斜插花枝。 夏蕤又灌了一壶酒。 酒液呈琥珀色,晃动在杯中。他却只是晃动杯盏,并不想喝。 从前他有神女希,有鬼王谌良,有鲲鹏青瓦……有许许多多的人围绕在身边,他只觉得厌烦。可如今一个都没了。 神女离开了。 谌良……谌良怕正在季府内张罗他下的聘礼。 他并不想看到季家女儿。 夏蕤烦躁地将杯中酒倒在地上,仰起头,四肢瘫在极殿黑漆漆的角落。双目圆睁,却什么都不想。 不知过了多久。 窸窸窣窣地,从极殿无边的黑暗里有一条青蛇蜿蜒游来。 夏蕤眼皮都懒得抬,冷声道:“滚!” 青蛇绿衣藏在黑暗中委委屈屈。“王,这后宫中很快就要添新人了。王您不高兴么?” 夏蕤嗤了一声。 “王,我听说人间帝王都酷爱美色,后宫中人满为患。”绿衣小小声地叨叨不停。“远的不说,就拿北夏灵均帝的后宫来说吧,哎呀呀,那可是一座妖怪后宫!” 夏蕤侧了侧耳朵。 绿衣敏锐察觉,立即高高兴兴地开始给他讲故事。 “北夏灵均帝啊,娶了两个王后。可是两个王后都早死,为什么呢?” 夏蕤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于是漫长的黑夜中,青蛇绿衣的声音窸窸窣窣,有鼻子有眼地给他讲起北夏妖后宫的事情。 - 后宫是什么? 北夏灵均帝夏兕曾娶过两任王后,史称大小姜后。两位王后都很薄命,人为地薄命。 第一任王后是灵均帝夏兕即位前娶的世子妃,夏兕登基,世子妃也自然荣升为王后。但大姜后刚登上王后宝座一年,就被灵均帝以不能生育子嗣的名义,废了。 第二任王后是她的亲妹妹小姜后。 大姜后被废仅一旬,她的亲妹妹就被夏兕接入宫尊为王后。 小姜后倒是会生孩子。她入宫不过半年,就大腹便便,龙嗣已足七月。 按时间算,应当是未嫁时与夏兕的私生子。 宫廷上下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盛传有人看见大姜后的魂魄,日夜游荡于王后殿外,徘徊不肯去。 这对于一个帝国来说,自然不是件好事。尤其原本位于边陲之地的南夏已日益壮大,新任君主虽然年幼,却一直对北夏帝国的丰饶国土虎视眈眈。传播谣言的宫人侍婢都很小心,只说偶然有人在夜深起来解手,见过大姜后的影子立在月下湖边。 王后的殿前有一座天然湖泊,湖边开满奇花异草,盛夏的夜晚格外美丽。 宫女阿弦半夜解手撞见已故的大姜后,暴病一场,没多久就被父母领出宫。侍女阿弦临出宫的时候,对最要好的另一个宫女蜜儿说了病因。蜜儿又悄悄告诉另一个姐妹。 在众口铄金里,这座湖逐渐变得阴森。 小姜后听到这种传言的时候,正是清晨起来梳妆。她对着镜子拧起了两道竖眉,以手抚摸微微隆起的小腹,冷笑了一声。“自小她什么都争不过我!她命好,先嫁给王做了太子妃,但是命薄的人,就算做了王后也没有这么大的福来享。如今,她已归于黄土,还有什么不服气?还有什么资本同我争?” 小姜后的话不无道理。灵均帝对她恩宠有加,连此时她额上插的鲜花都是灵均帝派人摘下送来的。 小姜后怀孕后,灵均帝不便留宿,每天早晨派侍女摘下花园内开的最鲜艳的那一支花,送来给小姜后。晚上吃饭的时候,灵均帝亲自挑出宴席上最好吃的一道菜,命人送来宫内给小姜后。就连灵均帝出去狩猎的时候,都会派人将自己狩猎杀死的第一只兽送来。——这在北夏,只有灵均帝最宠爱的女人才可以得到。 每次狩猎的第一件战利品,是这个帝国成年男子送给心爱女子的最昂贵、最庄重的礼物。 小姜后对宫内流言不屑一顾。 可半月后,小姜后还是恹恹地病了。 灵均帝轮流派人进来给王后诊断。都说是要临盆了,灵均帝便不以为意。小姜后却骤然消瘦,整个人就剩下个高高隆起的肚皮,脸皮瘦削的仿佛能剥下一层皮。每个夜晚,天光消失以后,小姜后都会神经质地让侍女点满烛火。 王后的寝宫内放满了烛台,每只烛台上都有十三碗油灯,用上等深海底的鱼油助,整夜不
熄。小姜后却还是疑惑,睁着硕大的眼睛,双手干枯如鸡爪,叫喊着让侍女去查看烛火是否可熄灭。 小姜后总疑惑自己看见了大姜后。 但她打死不说。 直到有一夜灵均帝心血来潮,踏入半月未留宿的王后寝宫,就见到罗帐了无生气地低垂。灵均帝放慢了脚步,正准备开口温存招呼,帐内突然伸出一只枯瘦的手,烛影晃晃里依稀见小姜后蓬头坐了起来,口中尖叫道:“出去!你给我出去!” 灵均帝吓了一大跳。他以为是自己没让人通报,惊吓到了小姜后。 他皱眉,放出款款温柔的声音道,“阿九,是孤啊。” “出去——!” 小姜后发出令人耳膜刺穿的尖叫声。 这次再不可能听错! 灵均帝自登基以来,何曾受过人喝斥!先帝就是因为在殿前大声斥责了他几句,他就弑父逼宫,得了这天下。 北夏帝国内所有人莫不对他俯首称臣,何况一女子。 灵均帝勃然大怒,伸手撩开罗帐。 罗帐内的小姜后蓬头瑟缩在角落,枯瘦如鸡爪的双手胡乱在空中挥舞,口中不断尖叫道,“出去!你给我出去!五娘你这个贱人,你给我滚出去——!” 大姜后排行五,未嫁时,乳名五娘。 小姜后排行九,灵均帝爱宠她时,唤她阿九。 床帐内小姜后披头散发,肚胀如鼓,见罗帐被掀开,疯了般嚎叫着扑上前,右手尖利长甲抓向灵均帝。 惨嚎声刺耳,宛如鬼哭。 灵均帝厌恶地皱眉,抬手拔剑,一剑斩断小姜后胡乱挥舞的手。 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是小姜后哀嚎着翻滚掉下床的声音。 血迹斑斑,从丝绸软床喷溅到灵均帝身后一寸。 宫人侍女们惊慌失措,纷纷连滚带爬地上前,用衣带床单替小姜后包扎伤口。传太医的呼唤声此起彼伏,一叠一声地乱。 小姜后体弱,受了长达半年多的惊吓,早已魂魄不全,竟然当场就咽了气。 灵均帝杀了小姜后。 小姜后死了,连同她肚子里的龙胎。 从前的那些宠爱,仿佛云烟一样在这座偌大的后宫内散尽。每天早晨派侍女摘下花园内开的最鲜艳的那一支花,送去给了新晋升的美人梓夫人。晚上吃饭的时候,灵均帝亲自挑出宴席上最好吃的一道菜,命人送来宫内给梓夫人。就连灵均帝出去狩猎的时候,都会派人将秋日狩猎杀死的第一只兽送给梓夫人。 在北夏,这个帝国成年男子送给心爱女子的最昂贵、最庄重的礼物,灵均帝给了梓夫人。 梓夫人惧怕落得个和小姜后一样的下场,坚决不让自己怀孕。她用了古老的秘术,在新月状的肚脐内埋香,这香味可在合欢的时候催情,也可让灵均帝兴致高涨。 何谓后宫?不论黑鹿白鹿,能捕获帝王的宠爱,谁又在乎。 梓夫人容色娇艳,历经三年,独擅后宫。这在北夏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要知道在南极洲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巫蛊盛行,毒霸天下。后宫内会用秘术的绝对不止梓夫人一个,在肚脐内埋香的也不止她一个。——为什么成功的只有梓夫人一个人呢? 在成功的路上,死了大批模仿的人。许多美人嫔妃就是因为模仿梓夫人在肚脐内埋香,结果香味调制不得当,反而闹出了笑话。比如某美人斜倚阑干望穿秋水地盼了灵均帝一个多月,好容易等到王经过她身边,她急急拉王入内,刚放下罗帐,肚脐内突然散发出一阵刺鼻的异味,呛的灵均帝仓皇逃出罗帐,双目中热泪滚滚。——这眼泪不是因为灵均帝感动,而是被某美人调制的奇特香叶味刺伤了泪腺。 灵均帝大怒,从此再不召见这个美人。 该美人从此沦落到去与众侍女挤一个屋子的悲惨境地。 另一个模仿者也死得很惨。是真的死了。这个女人甚至连个封号都没有,除了她自己,没人关心过她姓甚名谁。 北夏现任君主弑父自立后,广罗天下美色,无数民间女子充掖后宫,连灵均帝自己都数不过来。宫人处自然是有登记簿的,但后宫内人来人往,每个月都有人死去,又有新的人进来,总有个别对不上号的女人,就此湮没于浩瀚史册。 这个女人就是一个悲惨的被遗忘的例子。 在消失于人世前,这个被历史湮灭的女人曾特地画了梓夫人最擅长的鹊儿妆。在鬓边点一只白雀儿。白雀儿掩映于青丝,振翅欲飞。——她画的太好! 梓夫人只会在鬓边画一只笨拙的矮胖白雀儿,灵均帝留宿时,曾特地夸赞
过梓夫人鹊儿妆好看。 话语传出去,这个倒霉的女人就第一个画了白雀儿,聘婷地立在灵均帝晚归的路上。她原先没抱太大幻想,只希冀或许能遇见来后宫的王,哪怕只是远远地被他看到一眼,或许他也会看见她鬓边的白雀儿。 她梳了扶风髻,侧立路边,结果就遇见与灵均帝一同说说笑笑走来的梓夫人。 梓夫人的手放在灵均帝的手里,梓夫人的头靠在灵均帝的肩头,两人半搂半抱地经过她,就像经过一株花,或一颗石子。但是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梓夫人突然回头,恶狠狠地看了她鬓边的白雀儿,唇角泛起一丝冷笑。 当天夜里,灵均帝照常留宿在梓夫人的罗帐内。夜深人静,灵均帝睡的迷迷糊糊中翻身,手一摸,身侧没人。灵均帝翻身坐起,拿起佩剑,正准备出去察看,就听见嘶嘶的声音挂在头顶。他一抬头,看见横梁上盘着一条白底红斑的巨蟒,嘶嘶地吐着信子,腹中鼓鼓胀胀的老高。 灵均帝剖开蛇腹,见到一个被活吞掉的女子,腰以下已被巨蟒胃液化的干干净净,腰部以上却还保存完整,扶风鬓边依稀可看出曾画过一只白雀儿。 灵均帝对这世间女子却有一种奇异的过目不忘的本领。他立即回忆起傍晚站在路旁殷切盼望的女子,梳着扶风髻,鬓边一只轻灵白雀儿,水绿色的衫儿在晚风里摇曳。 灵均帝弯腰作呕。 巨蟒的尸体第二天被拖出宫外,用火焚烧了干干净净。有好奇的黎民百姓去王宫城墙角里围观,蛇尸被烈火焚烧,散发出强烈奇异的香味。闻到那香味的人都面色潮红,如吃了催欢药粉,一时间浑浑噩噩,不明所以。 自巨蟒死后,梓夫人的肚脐内突然失去了那种让灵均帝着迷的异香。灵均帝立刻觉得梓夫人容颜粗鄙形态丑陋,就连画鬓的本领也着实可笑。他想不明白自己昔日怎么会宠爱这样一个平庸妇人! 很快,梓夫人也被打发去与众侍女同住,以金玉般娇贵的手,在冰冷井水里搓洗衣衫,跪在青砖地上擦拭地面污渍。 永远到不了王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