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二人交换银钗的时刻,日魂和月魄也已悄然飘身来到了她们的身后。
结束争吵的两个人相偕把臂啖饼,我挨着你你靠着我,犹似一对如胶似漆的眷侣亲热地黏在一块儿,喜滋滋地分享着一块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一张大饼,你一口我一口,正嚼得起劲。两个人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还在饱满的嘴里不住地说着“福当如是爱惜!福当如是爱惜!”
真是完全想象不出,适才两个人还跟冤家似的闹得不可开交,此刻却又情同手足似的不分彼此。
可真是孩子气!一块没滋没味的饼就把你俩哄了!小缃在心里讪笑道。看着二人狼吞虎咽的吃相,小缃不觉大咽了口唾沫,没滋没味的唾沫怀着对食物的幻想,滑进了嗷嗷待哺的肚腹之中。务实的肚腹不甘心被空想填充,终于忍不住在这个时候发出了一个响亮的抗议声。
按照事先的约定,杏娘和小缃没有再迟留,没有再为难黄芽。
临走前,杏娘再次为顾孟求了一次情,可黄芽不为所动,一张铁面极是冷酷:“杏娘,所有人都要为她自己做过的事情承担后果,顾孟是,你也是。现在回头,未为晚也。”
杏娘心头猛地一颤,她抬起头来,不意觑见了黄芽的一对青目。二人相对须臾,虽无言语,却已意在言外。
“开弓没有回头箭!矢镝已发,无可回也!”杏娘就此告辞。
别过黄芽,杏娘随着月魄出门。
因着墨家内院机关巧布,纵然月魄早已了如指掌,却也不敢大意。
每到岔路口,他或登高瞭望、或掌灯观物、或凝眉掐算、或默念佛偈、或移山断水、或移花接木,走一步看三步,用他自己的话说便是“一步错,步步错!所以每走一步都不能掉以轻心,墨家的回头路不好走,要是粗心错过了一个口子,那很有可能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一边在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丝毫不理会杏娘与小缃在身后是否跟得上。幽深崎岖的道路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清脆的声音苍老的语调,浑似那个瘦小的身躯内住着一个饱经沧桑又记性欠佳的“黄芽”,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十步前早已说过的那几句话。
月魄的苦口婆心,让小缃听得耳累,而这一路的曲径幽关,让小缃看得眼累心更累,她不由得感慨道:阮籍哭穷路,杨朱泣歧路。若让他俩到墨家走一遭,岂不是要泪尽啼血?
一路翻山过桥、穿花绕木、步廊过亭,七转八拐的,到了一处“回雪清廊”跟前,闻得一缕淡淡的梅花芳香,杏娘虽然心下无绪,但也不由得叹道:“好清幽的梅香。”
月魄正专心地前头带路,忽听得杏娘言语,不由得停下脚步来。他耸了耸鼻子,不无得意地说道:“娘子,好灵的鼻子呢。这是咱们墨家独有的墨梅。”
杏娘一听,惊奇地问道:“墨梅?真有这样的梅花么?以前只在丹青画卷之中见过它的风姿,不想这世间还真有这样奇绝的花色。”
听着杏娘语气之中有几分钦羡之意,月魄更觉兴味,不觉话也多了起来。
“嗯,正是呢,咱们墨五爷钟爱梅花,这墨梅正是他亲手栽培而成的。花开时犹若淡墨染就、蕊黄素艳、风递幽香,真是赏心悦目呢。若是来场小雨,那更好看,细雨湿流光,那露水珠子就像饱蘸浓墨一般,晶莹有光;落在手心,玉露冰心,玲珑剔透,还有股子清香呢,可是绝妙!”
月魄绘声绘色地对自家的墨梅赞叹不绝,溢于眼角的兴奋与那一缕款款而至的梅香一样,带有一种生于斯长于斯成于斯的骄傲,只是相比于月魄的“孤芳自赏”,那一缕还不甚浓郁的梅香显得有些含蓄,也有些孤清。
“我家五爷每年都要自己除草施肥,修剪花枝。等过几日花苞开出来了,再剪几支可意的养在玉壶里,奉在案头,满室馨香,沁人心脾,都不用那香炉香盘了。更妙的是,夜里读乏了,抬头看看这几株墨梅,顿时神清气爽,人啊一下子就精神了。”
月魄说得眉飞色舞意犹未尽,杏娘却愁眉不展,听得不甚在意,只待他话音落下,才附和似的点头道:“墨五爷倒是爱花惜花之人啊。”月魄不敢苟同地微微一笑,心道:那是你没见到他辣手摧花的时候。
“相请不如偶遇,今天娘子既然到了这儿,要不——随小的去瞧瞧?”转出“回雪清廊”的时候,月魄回身向杏娘发出了秉烛赏梅的邀请。
小缃唯恐月魄还有什么陷阱,急忙推却:“月魄小哥的盛情,我家娘子心领了。天这么黑,这梅花又这么黑,这两眼一抹黑,怕是瞧不出什么名堂来。”
月魄嘻嘻一笑道:“呵呵,也是。今晚天公不作美,连这月中仙子也避而不见,确实有些煞风景。”杏娘抬头望了望西边的天空,月初时分,正是一钩新月挂天边的时候,可是今天残云笼月,连一丝星光都不见,杏娘的心情也随之蒙了一层阴云。
“这么晚了花匠还在锄耘?”回雪清廊与墨梅园一墙之隔,杏娘闻着园中有动静,细听来好似有人在抡锄劳作。
“哦——”月魄略一思忖道,“那是我们的‘白净先生’在葬花呢。白日不知从哪飞来了两只不知高低的雀儿,竟把吴九爷送咱们五爷的一株红梅给啄了,这花残了倒是小事,只可惜了九爷的一片心意啊。”
杏娘和小缃面面相觑,总觉得月魄这话里有话,甚至还有一丝指桑骂槐的意味。
“那可是你和日魂小哥失职了啊,你俩司阍,岂可让这两只雀儿私闯门户呢。”小缃眨了眨眼睛,半是揶揄地说道。
月魄别有深意地嘿嘿一笑道:“天网恢恢,也难保有漏网之鱼啊。”
杏娘微觑一眼道:“鱼网鸿离,你们也不是一无所获啊。”
“娘子说得极是。”月魄微微颔首道:“说来娘子此行,也不是一无所获啊。”
二人心照不宣地相顾一眼,然后迈步离开了回雪清廊,向着墨梅园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那一缕疏淡的梅香在寂静的夜里缓缓地流淌着,就像那一片朦胧的月光,似有若无之间,已将这一片神秘的土地浸染地妙趣横生而富有诗意。
行得老远,杏娘还仿佛听到了月魄口中那位称作“白净先生”的一声叹息,落花逐流水,恨不相逢早。
行至门口,月魄躬身道:“娘子,到了。月魄就送到这儿了。”见杏娘和小缃脸上似有踌躇之色,又道:“放心吧,由此门出,万无一失。”杏娘微微颔首,以表谢意。
“娘子,”突然,月魄叫住了杏娘,“请恕月魄多嘴。出了这门,千万别跟任何人说起今日之事,切切!”
小缃闻言,撇了撇嘴,蛾眉一扬,嗤笑道:“怎么,怕我们抖搂了你们墨门的秘密啊?”
“这不是怕他们来谋害我们,而是怕他们谋害你们。这江湖上要走我们墨家大门的人不少,进的来出的去的却没几个人。如若有人知道你们此番平安而归,恐怕不出几日便会有人找上你们,娘子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自然不会与他们说什么,可娘子有所不知,他们这些人不择手段,还心狠手辣,若是你们不说,他们必不会善罢甘休。与其到时在信义与自家性命之间做那两难抉择,还不如趁现在起做个闷嘴葫芦。”
月魄这番推心置腹的劝诫,俨然一名长者的口吻。
“为自身计,月魄兄弟的这番告诫,杏娘定然是要遵从的。”杏娘看着月魄,心里既是惊异又是叹服:一小小门童,竟也如此深谙事物,这墨门,果然了得!
月魄朝小缃看了一眼,小缃抬头见二人都等着自己表态,只好敷衍着说道:“娘子说什么做什么,我便也说什么做什么,娘子不做什么不说什么,我自然也不会去做去说的。今朝的事儿,早就烂在我肚子里了。”
“就这样?”月魄不甚满意地追问道。
“不然呢?”小缃瞪了月魄一眼,复又勉强地补充说道,“我是葫芦,不是糊涂,这关系身家性命的大事,岂会胡乱说与他人去。我若说了,就叫我变成那没嘴的葫芦,一辈子都说不出话来。”
“一辈子不说话?那可是难受的紧。”杏娘取笑道,在她看来,这个惩罚对小缃来说可是极残忍的了。
“好!”月魄将信将疑地瞟了小缃一眼,举手道,“二位娘子慢走。夜色已深,昏天黑地的,看不清道路,这一盏花灯,就代月魄护送两位娘子一程吧。”说完,便将手中的杏花灯恭恭敬敬地递到了小缃的手心。
双方就此作别。
二人提着杏花灯一步一步往前走,道路在杏娘的脚步下一点一点地向前延伸出去,花灯照不见路的尽头,只照见安静的赤后汐一点一点地向两边退开,恭敬地为二人让出了一条道路,可那一双幽黑而深邃的眼睛则一直警惕地窥看着二人,似乎在防备二人再生出什么举动来,又似乎在保护二人再遭什么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