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只会站在那里,什么事也不做吗?”倪安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景色,再一次问道。
邵他却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倪安见状,换了个问题:“《死亡预告》这本,是因为邵老师才写的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邵他才低声应了一声,然后慢慢开口道:“年前,我爸确诊了高血压。那个时候,感觉天都塌了,手忙脚乱地查了很多资料。虽然不到专业的程度,但还算了解吧。”
2013年,《死亡预告》出版,邵他从一个突发性脑溢血病人的视角,讲述了这个病人死里逃生后回忆过往的故事。说实话,故事没有那么压抑,反倒是有些温情。也许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或者是……
“我爸让我站在他的角度,去想象一下未来会发生什么事,还有就是如果这些事情发生了,他会想说什么……他大概只是想借此让我明白,此时此刻的我应该做什么吧……”
倪安很难想象邵他写这本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因为故事的最后,这个病人还是去世了。哪怕是在虚构的小说故事里,他都没敢写下一个他想要的结局。
“做什么?”倪安问道。
“安静地等一个奇迹……”话说出来,邵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叹了口气,他继续说道,“如果奇迹没有发生的话,那就牢牢地记住,然后好好地告别。”
风彻底地停了下来,世界在转瞬间彻底陷入了安静。记忆像走马灯一样涌来,倪安再一次红了眼眶。她别过脸,默默地擦掉了脸上的泪水,可心里还是很难过。
“但还是,有些遗憾。平日里,如果能再多为他做多一点就好了……如果今晚,我能快点反应过来给医院打电话就好了……”他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力气,断断续续地飘在了空中,像是游离的记忆,飘来又散去。
倪安抽了抽自己鼻子,将自己的悲伤咽了下去,问道:“你知道这本我最喜欢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是什么?”
“在人生这场名为‘告别’的旅程里,每个人都在经历着伤痛。旅程短暂不是因为谁不够努力,而是因为这一路太过精彩。所以不管走多远,我们都难舍难分。”倪安呢喃着说完,然后转头看向邵他的眼睛,笑了笑,解释道,“每当我想爸妈的时候,就会想起这句话。感觉很奇妙,像是被安慰了一样。”
只是不知道现在的你,有没有被自己曾经写下的话,安慰到?
天上,空荡荡得就像这深夜的街道,云被风吹得不见踪影,路边的灯还亮着,可仍照不亮这深邃的黑。
不知道过了多久,邵他才开口回道:“谢谢。”
“不客气。”倪安听了,暗自笑了笑,往后一倒,靠在墙上,仰着头,看着天空说道,“不过以后,不要这么谢我了。”
“为什么?”
“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吗?过了今晚,我和你之间,还只是普通朋友吗?”
耳边再次传来风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更加的喧嚣。邵他眨着眼,有些不能理解,他们之间,要在这个时候,聊这个话题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这个时候,聊点有的没的,才是对的。不然你以为的虔诚,只是在无能为力的事情上胡思乱想罢了。所以,既然你已经看过我嚎啕大哭的样子了,从今以后,咱俩就不再是普通朋友了。这种把柄,必须得是好朋友!”
邵他听了忍不住笑了一下,吐槽道:“你在我面前哭,又不是第一次。”
“倒也是……”上一次或者说第一次,是在他家阳台看他发病的时候,“所以说,你的第一次呢?”
“嗯?”
“都成为你的好朋友了,我要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让人主动接触到你的恐惧和不安。都已经现在这样了,你还是没哭,是天生没眼泪,还是我不值得你信任?”
世界上最难撕破的,是人的孤独。外人难从外头走进去,自己难从里头走出来。总得有人往前一步,也得有人拉一把。倪安曾告诉自己,既然有能力,那就要永远做那个首先伸出手拉人一把的人,这样才能在里头的人往前走的时候,及时抓住把他拉出来的机会。就像现在一样,他用一通电话打开了机会的大门,那她就要趁热打铁把他的眼泪逼出来。
“我只是……错过了想哭的点。”邵他闭了闭眼,陷入一片更深的黑暗,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明显能让人感觉到背后的隐忍。
“真的吗?”倪安看不见他的表情,猛地起身坐正,说起了往事:“可十年前,我和叔叔,都做不到欸!”
她的声音融进风里,表面的柔和,在此刻都掩盖不了话里头的暴击。邵他不太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却又能隐约感觉得到。他瞪大了眼睛转头看倪安,却不敢问。
倪安笑了笑,回道:“十年前,你和我爸妈被送进同一家医院抢救,叔叔和我两个人在手术室门外,待了两天。我俩的眼泪就像黄河决了堤一样,我哭他安慰我,但是一看见我的眼泪他也跟着哭,我见他哭就哭得更大声了。真的能错过想哭的点吗?生死面前,想哭怎么可能是点,从生死未卜开始,到转危为安才会结束,那是由点到点拉成的时间线。你只是在忍着而已,以为忍忍就会过去而已。但相信我,叔叔没康复之前,不对,在没忘记之前,都不会过去的。所以,想哭就哭吧,你得习惯这样的悲伤,才不至于在以后憋不住的时候,一蹶不振。”
她的话像锤子一样,一下又一下,重重地落在邵他的心上。心底的伪装,就这样被一点一点地击碎:“这就是你刚刚哭那么凶的原因吗?”
“嗯。”倪安点了点头,“我没有早点认出他来,那个在我最难的时候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在我最迷茫的时候告诉我可以选择的人。你说,此时此刻,是你更加害怕,还是我?”
她红着眼看向邵他,声音再一次变得哽咽。邵他回答不上来,但憋了一晚上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他低着头,将自己的脸埋进自己的掌心里,然后任由泪水将指缝填满,渗透,最后滴落。
倪安看他的样子,伸手将自己被吹散的额发别到耳后,抬头看着远方笑了笑,把喉咙里的酸楚咽了回去。风把人的头发吹乱,像记忆一样轰然散开,又悄然落下。在人的眼泪中吹得越来越喧嚣,继续吹乱着这个世界。
她伸手从他肩上的包里翻了包纸巾出来,抽了两张纸,塞进了他的手心,然后学着他刚刚的样子,摸了摸他的头。她望着远处看不到尽头的黑,暗自感叹道,残忍了点,但总算像个正常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