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十一月末,辽月北地边境。 秋意深浓,枯黄的落叶打着卷儿横扫过青石板,发出沙沙的响声。 天色昏晦,整座城池被异样的死寂笼罩。一个年纪极轻的女子遥遥自长街尽头走来,十步开外,百名武士披甲佩刀,步伐齐整,悉数为主帅亲自甄选的精锐。 武士头领快跑几步追上前面的女子:“兰祭司,天色已晚,属下建议尽快找一个客栈,休整一晚,明早再继续赶路。” 兰昭儿脚步渐止,觑武士一眼,语调略冷:“我们才走了两个时辰,现在不过傍晚时分,竟然又要休息了吗?” 武士头领扯起脸皮笑道:“兄弟们皮糙肉厚的自然没事儿,可您边城治安不好,王爷吩咐了,您想怎么玩儿都行,可要是少了一根头发丝,咱们这些人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兰昭儿手上转着红麝珠链,闻言蹙了蹙眉:“注意你的言辞,本官奉命前往瓦定城督军,此乃军机大事,何来玩耍一说?” 武士头领听她说得振振有词,眼角抽搐几下,心道:“不是你和王爷说要来边境买扇子的吗?” “属下失言。”武士弓下腰,以示歉意。 兰昭儿左右一望,见街道冷清寥落,大街小巷关门闭户,摇头道:“罢了,随便找一家店住下吧。” 日近薄暮,兰昭儿系上雪白的狐裘,尚未走出客栈大门便被拦住:“兰祭司,天色已晚,外面不安全,让兄弟们跟着您吧。” 兰昭儿眼底冷意闪过,脸色却分毫不变,笑道:“是我考虑不周,麻烦你们了。”大步跨过门槛,扬长而去。 冷风飕飕地刮过脸颊,兰昭儿一个人冲在前面,小口小口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鼻腔倏地一酸,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她想家了。 以前也想,来到西陆后一直在想,遇到贺景恒以后,她本以为已经一点点地淡去了那件事发生后,这种从少年时期开始淤积的思念渐渐重,几乎要像六年前那样将她焚烧殆尽。 她觉得自己的心被堵住了,宛有团团浸水的棉絮塞入心脏,沉甸甸的,一点儿空隙都没有留下。 她要是没有被送来西陆就好了。这样她还是长安城里的小郡主,有最疼爱她的皇兄,有宠爱她的哥哥、姐姐、叔父,还有很多很多的好朋友。她会迎着和煦的春风踏青赏花,身上穿着最漂亮的锦裙,鬓边戴着最娇艳的牡丹花,昂首挺胸地走在繁华热闹的街道上,所有女孩子都会用羡慕的目光看着她。无聊的时候,她可能也会好奇大陆另一边的人风光,但很快就会忘记,因为她的心满满当当,根本没有空暇去想草原、雪山及大漠是何模样。 这样想着,兰昭儿眼泪越流越多,哭得几乎无法自抑。她又开始妒嫉长安城里的女孩子,想她那未曾谋面的父王和母妃。为什么他们都不在了?是她做了什么错事吗 兰昭儿想着想着,忽然打了个哆嗦。 要是父王还活在世上,发现她成了敌国摄政王的情人,一个声名狼藉的情妇,会不会提起江家祖传的红缨枪,一枪杀了她这个不孝女? 贺景恒若是知道燕珩和她又会如何?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步伐益急,将脚底枯叶踩得粉碎,不知道是想把什么东西甩在后面。 一阵尖锐的惊叫声传至耳中,兰昭儿抬起红红的眼睛看去,只见一个大着肚子的华服女人被人拉住了小臂,哭喊挣扎不休,却完全敌不过对面的大力拽扯,跌撞着进入了一间废弃的店铺中。 正值战事,边城贼寇横行,经常掠夺百姓财物,奸淫城中妇女,残忍好杀,无恶不作。寻常人家要是招惹上了这些祸害,便是灭顶之灾。 兰昭儿吸了吸鼻子,心想:“才不关我的事。” 屋内,女人一双美丽的眼睛噙满泪水,白皙的脸庞上泪痕斑驳,神情惊恐万分,嘴却被麻布粗暴地堵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呻吟。 “长得真不错!”强盗弹着舌头称赞道,打量华服女人几眼:“这是哪个大老爷家的贵夫人?” “管那么多做甚?快把值钱的拿了,做掉她就走!”另一人搜挂着首饰金银,不耐烦地催促道。 “别急别急,嘿嘿这样姿色的女人可不多,劫个色再走。”这贼寇吞下一口口水,伸出毛发旺盛的糙手,就要去扯华服女人的衣带。 拿首饰的强盗见此情形,表情扭曲了一瞬,对着地啐了一口浓痰:“你他妈是色鬼投胎吗?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也要干?” 衣服还没来得及扒开,木门被猛地踹开,众强盗表情困惑地抬头,尚未看清来人的脸,只见空中寒芒闪动,几枚银晃晃的细针急射而来,准
头正、去势劲,寻常武功根本无法避开。 银针倏然贯穿头颅,几人身躯突顿,纷纷倒地。 兰昭儿稳步绕过死尸靠近华服女人,快速蹲下身,捏住女人的下巴一瞧,霎时愕然不已—— “和硕?!” 兰昭儿取出她口中的麻布,见她双唇发白,脸色极其难看,不禁心头一跳,垂下眼帘,一团血红在女人身下的衣裙上缓缓晕开。 和硕嘴唇翕动几下,上半身一晃,向旁边倒了下去。 兰昭儿惕然一惊,刹地站起身。她盯着地上气息微弱的女人,贝齿咬住下唇,抗拒又纠结。过了一小会儿,终是不甘愿地叹了口气,狠狠地跺了跺脚,冲到外面高声吼道:“都给我进来!救人!” 医馆里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有些刺鼻。小厮手忙脚乱地递上热水和药布,往床上瞟了一眼,只见女人眉头紧皱,嘴里不断发出痛苦的喘息声,鲜血不断地从下身淌出,几乎要将薄毯浸透,情况相当不容乐观。 兰昭儿双腿重叠坐在木椅上,亦是面色不善,向大夫询问道:“她怎么样?孩子保得住吗?” 大夫战战兢兢地把完脉,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神色凝重:“大人,这位夫人受到了严重的惊吓!她怀胎已经八月有余,若是胎死腹中大概率将一尸两命。” 兰昭儿听闻此言,秀眉微微蹙起:“能不能直接生下来?” “大人有所不知,女子生产的消耗巨大。这位夫人现在的状态很差,很有可能产子中途脱力啊!” 兰昭儿脸色益加阴沉,开口带上了几分冷意:“生也不是,不生也不是,那该如何是好?” 大夫忧惧不已,迟疑道:“这敢问大人,夫人的丈夫可在?事关人命,小人不敢擅自做主。” 兰昭儿起身向床边走去:“不在。” “您是这位夫人的?“ 兰昭儿自嘲一笑,淡淡道:“我们没什么关系。” 作为大梁的郡主,和她的家族还有血海深仇。 大夫悚然一惊,结巴道:“这” “我不负责,但你得治。” 大夫面露难色,忽然瞥见了兰昭儿腰间令牌,全身猛地一抖,朝外面惶恐一瞥,不明白秦王的部下为何会出现在辽梁边境,却也没有询问的胆量,急急忙忙地跑到药室,准备接生工具去了。 兰昭儿不顾床上大片大片的血污,在和硕身边坐了下来,摸了摸她的脸,动作甚是轻柔:“和硕,你就要死了,只有你能救你自己。你也不想死吧?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个想过好日子的,你不会愿意就这样死去。” 床上女人本已奄奄一息,闻言腰背微微一颤,却听狐裘女子又道:“你要是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啦。你很嫉妒你的长姐吧?她是王后的女儿,储君的姐姐,从小到大什么都是她的,没有人看得到你。” 小厮端来新烧的热水,还未放稳,盆中的水洒了一半,滚滚白气腾腾上窜,将他惊惧万分的视线遮挡。 兰昭儿仿佛旁若无人,低低道:“你千挑万选,选出了一个爱你的好丈夫,眼看好日子就要来了,又碰上这种事。” “你也不想前功尽弃吧?” 女人涣散的眼睛里凝聚出一点光,喘着气说:“兰昭儿你你是妖怪吗?” 她说得无比艰难,听起来也断断续续,显得有些可怜巴巴。 兰昭儿哼笑了一声,心道:“我猜得还挺准。” 兰昭儿拍了拍和硕的手臂,鼓舞道:“你既然不想死,那就加把劲儿,靠你啦!” 和硕再度哭了起来:“我我没有力气” 兰昭儿啧啧地叹了几声,佯装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我知道呀,但我又不能帮你生。” “你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这位身怀六甲的公主哽咽着控诉,呼吸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鼻涕眼泪,甚至蹭到了兰昭儿的怀里,哭得像是一个三岁的懵懂孩童。 兰昭儿有一丢丢嫌弃,拿起一旁的帕子给她擦了擦脸,威胁道:“你生不生?不生我走了。” “别!别走!” 和硕哭得更厉害了:“我不想死我还想看看我的孩子,他在我的肚子里呆了这么久,我好想看看他,看看他长什么样子” 兰昭儿心中一动,眉眼弯弯地笑道:“那就是想活了。” 她不介意做这个顺水人情,于是熟练地运起一点
灵力,指尖点在女人的眉心:“和硕,你可要好好记住姑奶奶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