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潘子安这两日已转到华丰仓做事,岳十三也从观塘跑来九龙仓码头。
他到底是码头上外来的小股新势力,并没太多人将他放在眼里。林老板忙着应付怡和风波,自是关照不到他,他便歇脚在荣庆堂中,乔七近来无有烦心事,仰赖着他的舢板队,也乐得大方与他交际。
只是,若乔七有意拉他出去应酬,他也不全给乔七面子,有他乐得交际的他才去,若他看不上的,他便当下不留情面地拒绝。乔七也渐知此人是捂不熟的,就不再陪他,只管叫他自己随意,荣庆堂始终备着他岳十三的茶水便是。
无奈的是,钟良材时时圈守着潘子安,岳十三近身不得。
终于等到第三日,几个烂仔点了一艘港边浅滩上的废弃小船,货场上贴近那小船之处,刚好搭着一道联排木板造的简易小桥,也跟着被烧着了起来。
码头上向来有人专管防火,也不知今日是出了什么闪失,幸而那小船已经废弃,四周除了那座小桥并无其他连累,加之天气无风,火势不至于扩散,却也引得码头上一堆工人都停了活计:有围观的,有嚷嚷的,也有拎水的。
事发地离华丰仓不远,钟良材随几个工人一道赶去扑火。不想潘子安涉险,将她留在了华丰仓。
潘子安却也不放心,站在办公室窗前向下探望。突然身后有工人叩门,说是隔壁荣庆堂有人来找,而且找的不是老板,点名求见的恰是她潘小姐。
荣庆堂与华丰仓合作良好,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只是为何来找她呢?潘子安犹豫着,还是决定请他进来。工人却说对方想请她去隔壁的荣庆堂喝茶叙话。如此,潘子安却觉得不妥,推脱请他等一等,本意是想等钟良材回来再决定。工人却传话道:“那人说,他是您家里来的兄弟。”
子安想了想,这工人偏巧赶在这时候过来替那人传话,料他该是收了那人的好处,特意等着的了。这样轻易被收买的工人,倒是犯了忌,只是她的身份不便开口治理,却也知不能纵容,便故作为难地回道:“呵呵,要说起来,荣庆堂的兄弟们都是咱们华丰仓的自家人了,若每个兄弟都叫我去吃一趟茶,难不成,我还要每个都应了去?”
工人见她不为所动,左右顾盼,并无旁人就近,便说了实话:“那人说您若不见,只怕下一把火烧的就不是门口那小桥了。”
潘子安听这话倒是猜出了那人是谁,重新走去窗前朝下打望:华丰仓外的码头已聚了不少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堵着,那火势不大,本该很快控制下来,却因为人挤人,送水的慢了许多,倒是还在熊熊烧着。
潘子安回身,叫那工人:“转告他,我就在下面那烧着的小桥外等他,找不找得到我,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那工人此事没办成,皱着眉头,却也算有的回话,小跑着溜开了。
子安出门前,停顿了一下,摘了衣架上一顶钟良材闲置许久的帽子。那帽子白底黑边,颇为醒目,本是他用来搭配白色西服,会见洋人时才穿的,但平日里,他很少穿那套白色西服,这帽子便也就闲置着。
原先从楼上窗前往下看,各处都瞧得清楚;但此刻站在了楼下人群外,子安却只看到向空中涌起的阵阵浓烟,再无其他。
身前的码头力工们正议论着到底什么人点的火。
有荣庆堂的骂道:“八成是鸿升堂那帮闲得没事做,见不得我们的好,我们这些忙着赚钱的,哪他么有闲工夫来打点这条废船?!”
另有人应和道:“这哪里是烧船,摆明是要烧了这桥啊!别看这桥不起眼,我们多少轻量货都走这条木板桥,图个近些,这下好了,可要绕圈子了,本该赚上十趟的,恐怕只够赚五六趟了…就是重新搭桥也要耽误几日啊…唉!”
潘子安皱着眉,隐约觉得此事不算简单。
不久,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妹妹,喝点清净茶不好么,何必挤在这些臭汗满身的男人堆里?”说话间,响起了几下象牙骨扇拍打掌心的声音。
潘子安也不回头,等他站在自己肩旁,才换了上海话开口:“伊能噶额火情…是侬额手笔?”
岳十三哈哈笑了笑,却并不用上海话,而是坦坦荡荡地回她:“妹妹开什么玩笑?我倒也不至于为了见你,摆这么大的谱...”
潘子安往旁边挪了挪,防着他的肩膀总是趁着说话间便要歪蹭过来占便宜,没好气道:“是呀,您若有事叫我,早去过街楼找我就是了,何必在这里搞这么大动静呢?”
一阵浓烟飘过,岳十三开了扇子,嫌弃地摆了摆,一边捂鼻咳嗽,一边劝着:“我说妹妹,这热闹也看过了,随我一道喝口清净茶去吧!”
潘子安终于瞥了他一眼,只是隔着一顶白色帽子,岳十三没有看清楚她的眼神。
潘子安:“钟先生着我在这里等他,只怕我不好去别处饮茶,您若有什么事,我们便在这人群外用上海话讲了吧。”
岳十三笑道:“妹妹莫不是怕着我?哈哈哈!也好!我找你,是为了深水埗工厂一事。”
岳十三与她讲话时,也不看向她,只盯着远处的浓烟。
两人都开始用上海话交流,吴侬软语,声音都不大,旁的人虽有好奇回头看看的,却听不清也听不懂,又看他二人都讲话时将目光盯向浓烟处,以为也是聊这火情呢,便也不在意了。
潘子安:“那您应该找钟先生或者余经理。”
岳十三:“当然,只是我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自认二十五万已是市面上最高的报价,为何这事就搁置了呢?眼下据我所知,那工厂早已停工了,多耗一日,便要多给工人白白发一日的工资,钟老板莫不是做慈善的?”
这一点,潘子安倒是第一次听说,难怪当初钟良材答应自己时,表情那般愁苦,想必那时就已经是艰难维持了。对此,她倒生起几分对钟良材的歉意,那时她只念着那些女工,还是将事情想得简单了些。既然此事有她的份,她也该尽己所能。
潘子安:“万一他就是在做慈善呢?”
岳十三惊讶转头,问道:“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