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忧急,进言曰:“此事安可?仅凭女子一词,岂能保君无虞?君此行甚危,何可轻忽?”
手炉已冷,白晓寒声曰:“囚于阶下,何得择权?”乃顾江雪曰:“从吾行矣。”
榻上忽有孱弱微声出:“阿兄......”少年伸臂牵江雪之袂。
柳江雪方欲迈足,受牵力遽止,返身搤少年之腕,其脉微弱如丝。彼不堪冷宫摧折,已昏沉久矣,弗能起行。
江雪曰:“汝勿忧,吾等皆当善存,休憩矣。”言毕,乃随白晓出正殿,门前二人知其志已决,不复阻挠,唯默默以目送之。
此时已届酉时一刻,橘黄晖染天际,雪势益大,覆落江雪素白之衫,使之如披鹅毛,又似再蒙薄网,其行不疾,循石子路而去,望观庭中手植之梅树。
白晓默然前行,宫娥侍立于宫门之前,遥望二人行来,俯身致礼。
黄昏残雪惆怅白。
宫娥心窃异之,此即今上唯一胤嗣,貌绝俊秀。
白晓逾冷宫之阈,命宫娥曰:“汝归报中宫,言人已得,吾将送其往昭阳宫,再复命中宫。”
宫女惊愕不已,曰:“然懿旨令余引二子先归中宫。”
白晓莞尔,目有威仪,凛然不可犯,对曰:“汝以此语对之即可,吾父已候于昭阳殿久矣。”
白氏虽无卿相之尊,然为香世家,与翰林儒士、太学学子交往甚密,为臣所重。
当今天子,暴虐无道,常因小忿屠戮臣民,然与白老有师生之谊,颇为敬重,可称异数。
至于白晓,白家嫡幼女,幼时走失,前年方寻回。除夕夜宴之上,此女为太后挡刺客之刀,得其爱怜,太后嘉其勇,赐金玉无数,自是名扬王都。
白晓抚其肩以示安,温言道:“安心矣,中宫必不责汝,吾去之即回。盖因彼乃君父欲见子也,吾辈岂可阻乎?”
晓遂引江雪诣昭阳宫,江雪仍默默以从。至一隅,晓转西径,站定,乃问曰:“君无言乎?无所欲问乎?”
“尚有何事须吾助君耶?吾一无所有也。”
暮色苍茫,白晓掌中无炬灯,仅一金丝暖炉,其温已逝,下颌潜藏于氅衣风毛之中,恍若合为一色。其言虽缓而坚,语涉王国未来,较之冷宫人所言,更触忌讳。
“上病笃,恐不兴,旦夕且逝,而中宫无子,妾妃几殆尽,汝必为储君,顺皇太后意,佐汝代主理内,奉天承祧,遵奉大祇,克慎明祀。”
江雪淡然,温言如话家常,“狂妇弃子,帝言不祥,无基之威,无母族之势,无君上之爱,无臣子之心,何以君天下?”
“乌雀羽翼不丰,仍可翱翔于空。所谋在势,势之变也,我强则敌弱,敌弱则我强。今君之敌,非乏势也,乃病榻之上,将崩之帝父也。若不得过此关,君亦无未来矣。”
白晓未屈其膝,双目灼灼然,若以瞳为薪,含燎原之夜火矣,其复言:
“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则失其所以为臣。臣在兹,晓愿为殿下腹心之臣,率白氏佐君践祚,克成大业。”
江雪无可抉择,或顺天命时势,遵白氏与太后之谋而行,抑或归冷宫,为后所暗杀。
有雪花一粒,误入眸中,瞬成水雾,使其目前景象稍显朦胧,若梦若幻。江雪久居冷宫,未尝出此方寸之地,今置身于广袤天地,唯见前有一少女,神色坚毅。
因问曰:“姓名乃白晓乎?晓字何解?”
“晓,明也。冥冥之中,独见晓焉。”
“君观之若此柔弱,而奚取此危殆之举耶?”
此言无讥无侮,但如兄视妹,江雪和颜而问之。
白晓出怀中之巾,授江雪,示以拂雪,“乾坤既辟,男女偕生,悉皆血肉之躯,天地未设男强女弱之理。”
“何所求?”雪被掸去,江雪紧执樱色巾帛。
“君子谋国,而小人谋身。谋国者,先忧天下;谋己者,先利自身。晓怯懦,愿苟活于世,助君生,伏望君即位后护三人周全。
“一者,乃吾自身也。昔与襄国公府有婚约之绊,请解此绊,赐自由。
“二者,镇西将军麾下有一士卒,名云遮,虽今尚未显名于世,然此后余生,须赖君庇佑。
“三者,乃王都西郊之洛家村。”
“汝钟情于云遮乎?”
“非也。”
“汝受惠于他乎?”
“吾受惠于洛家村之众民。”
江雪不复问云遮之事,而问白晓,冷宫中人将何以处之。
“西宫门守臣受吾恩重,今夜使人负之出,匿之别馆,使医仆养之,君勿忧,此吾与君初誓也,吾必守之践之。”
柳江雪缄默,自嘲而笑,忽凑近之,吐息微热拂于白晓之颊,四目交投,彼乃告以少女一秘。
此秘,乃来日君主之秘,臣民永不许知。
江雪笑曰:“吾聋聩,耳几不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