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合上笔帽,沿虚线滑动,歪头等我的解答。
我俯身,接过他手里的笔,慌张扯过一张纸,通过口述解题思路冷静心情:“我想构建一道平行线,获得这两个角度的关系。”
他盯住我画的图形,半分钟后才摇头,往作业本的空白处随笔添了一行,两本作业叠在一起递给我:“我的水平不可能想到这种辅助线。井上老师肯定会发现我抄了你的作业。”
我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小声说:“也没有那么厉害……”
“你是怎么想到的?”
水笔架在他的中指旋转一周,稳稳指向草稿纸的图形。
我想了会,捋直打结的舌头,解释道:“上周,我在辅导上看到一道典型例题,很难,很复杂,但真的很典型。我花了一个小时钻研解题思路,思考每道辅助线的用途,逆推入手解题的逻辑起点。然后,我忽然发现自己开了窍,有了清晰的解题起点,而不是机械地代入老师所说的技巧。”
说完,我意犹未尽地回味那一瞬的狂喜,直到上课铃声撞上脊梁,我慌张回头看向角名,他撑着头,漂亮的墨绿色眼睛荡开一点和煦的笑意,压低声音提醒我。该上课了。我来不及点头,仓皇转身逃离这个场景,差点被前座伸展的长腿绊倒,身旁依稀传来其他人闷闷的笑声。
高中二年级的重新分班残忍斩断了这一切,我整理好桌肚的本,抱进怀里便勒得手肘生疼,一步一晃向隔壁教室走去。
即使如此,我仍然心存幻想,翘首期待走廊的另一边出现熟悉的身影,他会伸手接过我怀里半人高的本,送我前往隔壁的最后一程。然而,本把我的手肘勒出两道深深的红痕,前后左右挤满了陌生的面孔,我坐在窗边撑头等待最后一排依次向前传递作业本,始终没有见证美梦成真。
第二年,我是隔壁班的同学。
偶遇无处不在,推门进入办公室,他背对我接受老师的谈心,肩膀和背都有些蜷缩,手指背在身后扭在一起,做出千奇百怪的花样。我蹲在柜子前面整理作业本,每一页都缓慢翻过,时间按下近乎暂停的慢放,好让我再细致地瞧他一瞧。我凝神倾听他的回答,有规律的“嗯”,老师夸奖他认真完成每一道数学题,鼓励的话迟迟没有响起,我的小腿因酸涩而摇晃,扶住台面时便看见另一只手。
角名蹲在我的身边,弯曲食指叩响铁柜:“我来拿我们班的作业。”
我的美梦以别样的形式成真,角名轻松抱起两个班的作业,我们并排穿行过走廊的人潮,他的个子很高,我估计自己要踮脚才能亲吻他的喉结,女孩的心动从一列座位的首尾,拉长成比日出日落还要漫长的十米走廊。
“听说你拿到了兵的小说大赏?”他问。
我的舌头打结,声音像一簇锯齿状的波形:“运气不错啦。”
“你写了什么?”
“机器人和最后一个人类的故事。”他歪头,用目光请求我继续说下去,于是我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一个人类醒来,惊愕发现城市变成了一座空城,他四处寻找其他人类的痕迹,始终无果。某天晚上所有屏幕亮起,另一张脸出现,那人自称是他的朋友,知晓所有的一切,承诺会陪他寻找人类灭亡的前因后果。”
当晚,我躺在床上傻笑,脑海反复播放他和我说话的语调、语速和微表情,我甚至自欺欺人地想,这或许不是巧合,他确实有一点在意我,而在意是喜欢的前兆,所以我埋在枕头里无声尖叫,祈祷第二天办公室的偶遇再次发生,我便能趁机再和角名说几句话。
我开始在大课间走出教室,倚在走廊窗口吹凉风,余光留意拐角,等角名出现在走廊的另一头。他总是和宫治走在一起,肘部夹着翘角的实验报告,一直低头玩手机,眼皮都懒得掀起,压根不会注意到窗口准时出现的雕塑,水瓶倾斜的角度都终年不变。
想到同学嚼舌的八卦,我不禁猜测他和哪位女主角在闲聊,有些低落地磨擦鞋尖。鞋尖忽然一重,宫治的实验报告没拿稳,掉在了我的脚上,银发的男同学弯腰捡起报告,顺势抬头看了眼我,冷不丁开口:“你在紧张吗?”
他的鼻尖离我近,一指的距离,直白而恶意地戳穿了我隐晦的心思。
宫治一直是角名的前座,高一那年早上准时伸直双脚企图绊倒我,想起客套却半点真心也无的道歉,旖旎的心思瞬间烟消云散,有点冷淡地回答:“有点痛。”
“哦。”宫治耸肩,眼睛都没眨。
角名一直没说话,拇指飞快拨弄屏幕边缘,视线不会因我驻留,然后他再次和我擦肩而过,实验报告翘起的一角哗啦作响,我忽然感到悸动落灰的沁骨凉意。
我可以蹲在排球馆的角落偷看他的训练,可以浪费十分钟收拾包等他经过教室门口的走廊,以便尾随他一路走到最远的岔路口,可以深夜翻看他的社交账号的蛛丝马迹,为了他千里迢迢奔赴外县的学校读。
可我知道,这段暗恋的结局不过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
我想要他喜欢我,也知道他不会喜欢这样的我,土气的黑框眼镜,干瘪的身材,不善言辞的性格,我淹没在千万女生组成的爱情海洋,随时会迎来溺水身亡的结局,暗恋只好阴暗爬行,是手机偷拍的某张模糊照片,是年级大会越过无数人头的隐晦凝视,是写满草稿纸的名字。
我想暗恋的梦做得长一点,宁愿躲在窗户纸后面观火,等待火苗熄灭的那一天。
捕食者的瞳孔牢牢锁住我的犹豫,宫侑安静等待我从回忆中抽身,狡黠的狐狸眼微微眯起,吹笛人蛊惑的笛声循循善诱。“纱织,”他的唇齿轻柔碰出我的名字,“半年后,角名去俱乐部打球,你去东京读,人生会彻底变成两条平行线。而我,将是你最后的机会,抓住恋爱的一等星。”
那一瞬,我产生了错觉,仿佛自己是孤独醒来的最后一个人类,蛛网覆盖的屏幕终于有雪花纷飞。
但我的理智牢牢掌控喉舌,狐疑地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宫侑谎话连篇,似笑非笑的眼神辨认不出真心:“我们打了个赌。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没有戏耍你的念头,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打动角名伦太郎,顺利赢下赌约,让宫治颜面扫地。”
我不在乎他们的赌约、输赢和想法。如果他们愿意,可以尽情开盘下注,拿我的暗恋当滑稽的噱头。但宫侑的呢喃不知触动了我的哪根肝肠,双脚深陷泥沼,我无法从他的目光中脱身,只能狼狈掩饰自己的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