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
宫侑倚在拐角,心不在焉,只想尽早结束谈话,回去找他的好兄弟高声谈笑。
我面无表情:“我下午不去了。”
我是融化的棉花糖,手指挂满糖浆,找不出锋利的锐角,思绪和语言都是涓涓细流,很少直言所思所想。因此,我裁掉铺陈和借口,直接甩出决定,宫侑颇感意外,下意识挑眉,接了一句不冷不热的“哦”。
他不高兴,干脆两手插兜,又问:“你有什么要紧事吗?”
“我下午不去了,”我重复一遍,抬头看进他的眼睛,“因为我不想去。不需要什么要紧事。”
宫侑没沉住气,语气冷淡:“不是不想去,是不敢去吧。找什么借口呢。”
我不打算纠缠,敷衍说:“随便你怎么想吧。”
这句话彻底点了宫侑的燎原怒火,他冷笑,掷地有声,缓慢站直身体,舌尖挑起狠意,咬字却轻柔。
“暗恋四年,你做了多少自我感动的事情?追到兵读,目光无时无刻留意他的举动,你说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因为你的喜欢没有条件,不求回报。多么伟大的感情啊,”他笑了笑,放弃居高临下的视角,凑到我的面前,平视进我的眼睛,“自欺欺人要有个限度。椎名,你知道自己是彻头彻尾的胆小鬼,没有勇气送出自己的一片真心任人宰割,所以你用自卑裹住自尊,谱写一出暗恋的唯美独角戏。你的暗恋根本没有那么美,那么伟大,那么令人动容,你只是一个不敢直面自己的懦夫,胆小鬼和废物而已。”
他无师自通羞辱的诀窍,每一句话都碾碎我摇摇欲坠的理智,我几乎失去思考的能力,全身仿佛浸入沸水,眼眶和鼻息都如此滚烫。
“全国第一二传,”我抬头,接住他凌厉的目光,慢吞吞说,“你就是这样打排球的吗?”
他确实有野兽的直觉,尾音还没落地,宫侑的嘴唇已经颤抖起来,毋庸置疑的暴怒前兆。
我仿佛浑然不觉高擎的怒火,兀自说道:“把球送往合适的位置。选择用更多的手指去托起球。这是你说过的原话。你想要赢下这场赌局,赢过宫治,至少给我托个好球吧。论坛经验分享,随口安排的约会计划,别开玩笑了。”
宫侑口不择言,几乎怒吼出声:“你不配做我的攻手。临阵逃脱的胆小鬼,少来冠冕堂皇的废话,你放弃了四年的暗恋,放弃了全国选拔合宿,你的人生就是一部刻满逃避的耻辱柱。”
他有兄弟,口舌之争难免,确实懂争吵的真谛。
吵架要翻旧账,要捅人心窝,要挖去对方的髌骨和膝盖,我的腐肉和鲜血流一地。
他一口气吼完,反而像瘪了的气球,脸上一闪而过悔意,不肯低头,干脆扭头看向斑驳的墙壁。
“真遗憾,你和宫治的赌约对象是我,”我用力眨眼,忍受温热的触感,“你知道最好笑的是什么吗?这是你的赌局,不是我的。我知道自己的暗恋结局,很多年后,某条街道的擦肩而过,他向我介绍妻子和孩子,我能由衷微笑,坦然交付过往。其实我喜欢过你。然后我们相视一笑,当作青春必经的笑谈。我知道,并且我接受。是你闯进我的教室,用你的巧舌如簧,蓬勃的生命力和感染力,塞给我完美结局的渴望。是你给了我摘取果实的野心,你点了冰川和荒原,是你做了这一切,也是你怠慢这一切,你的赌局筹码是几捆废纸,你无所谓搞砸,无所谓我的挣扎,你给我的计划只是一纸儿戏。你怎么敢。宫侑你怎么敢叫它一等星。”
我胡乱擦掉涌出的泪水,大口喘气,尽量克制接连不断的哽咽。
“可我不想毁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因为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它不是货架一排十瓶的矿泉水,拿完能立刻补货。它是按钮,绿色按钮,红色按钮,只出一个颜色,无论按多少次都没法消除心动的感觉。我也想喜欢别人。随便哪个喜欢我的人都好。世界这么大,总有一两个人会瞎了眼看上我吧。可他们不是角名伦太郎。而我的喜欢刚好只能刻着这个人的名字。”
我的喉舌溃不成军,拼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仓促别过脸,手掌拼命蹭掉脸颊的泪水。
这场崩溃属实意料之外。
他是烈性子,要用巧劲,我应该处理得更加圆滑周到,而不是放任情绪上头,口出狂言彻底激化矛盾。
可我做不到。
我不愿裹足不前,最该倚仗的勇气岌岌可危,直到宫侑的援手从天而降,带来全新的希望和勇气。我视宫侑为燎原的火种,最后一个人类的限定夏日同伴,推我走上追寻人类踪影的道路。可他不是我的骨中骨,怎会感同身受,怠慢如此理所当然,是一腔希望系到他人身上的我自己的过错。
我不该这样。
我不该把命运交到他的手上。
我对这样的自己,自卑的,怯懦的,仰仗他人鼻息的自己感到绝望。
我用力闭上眼,泪水盛不住,纷纷掉落,滑落皲裂的脸颊:“够了。这场闹剧真的够了。”
上课铃惊起一群白鸽,影子掠过宫侑的鞋前,割开海峡与运河,恰似游鱼曳尾海洋。他目睹我的崩溃,大概处于震惊中,找不到合适的话,脸颊沐浴在闪耀的海水中,神情粼粼,只有沉默残留。
下午的自习课,我魂不守舍,痛哭一场自然筋疲力尽,暖和的阳光哄得我昏昏欲睡,这一梦仿佛回到了爱知。
矮屋青瓦成片,电线纵横交错,可以看见乌鸦结群歇脚。我的家在公园背面,秋天的黄昏最是吵闹,附近的孩子占据了滑梯和秋千,奔跑,追逐,肆意尖叫,折磨我脆弱的鼓膜。
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握住脖前的钥匙串,疑惑回头,竟然看见角名的脸。
他在荡秋千,手肘抱着排球,见我没反应,歪头又叫了一声:“椎名,你考完了?”
我后知后觉,这并非妄想,初中的我和角名确实有过这段对话。
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黄昏,我请了半天假,参加爱知县的数学竞赛,过程还算顺利,不好不坏的感觉,我一个人走过河岸、商业街和公园,等待我的是空荡荡的家和父母晚归的便利贴,半路却忽然听见角名的喊声。他喊我,叫我的名字,好像我们是相熟的友人,但我们说过的话不超过一个手掌,他是我喜欢的人,却不是能大胆搭话的人。
所以我停在原地,不敢抬头,手指抓紧包肩带,假装旁边滑梯的孩子更引人注意:“我考完了。”
他跳下秋千,右手抛起排球玩,视线黏住排球确保每一次坠落都能照常托起,我便能放心注视他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