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治耸肩:“你猜?”
角名喜欢看什么漫画呢。
我思索他在推特介绍提过的漫画名,正襟危坐的宫治忽然叹了口气,他看向我,颇为无奈地说:“不要失礼地认为我和角名的爱好一致吧。”
“我没有这么想。”我只能苍白辩解。
“为什么突然想追角名了,”宫治换了个话题,“都暗恋他那么久了。”
沉默是最好的应答,但他刚给我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饭,宫侑趴在桌不知道要睡多久,我没法保持沉默,只好赴死一样叹着气开口。
“可能因为已经到高中的最后一年了。明年,角名、你还有宫侑都会签约东京的俱乐部,走上和我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吧?再见面就很难了啊。”
他突然说:“我不会。”
其实我听清了,但我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迟疑地发出一声平平无奇的“嗯”。
“我不打算继续打排球,”曾经在宫侑口中听见的霹雳一样的事实,宫治却如同在谈论天气一样娓娓道来,“我联系了一家高级料理店,在大阪那边,等明年一月份春高结束就去店里学习。过几年,我想在兵开一家属于自己的饭团店,专供饭团和酒水。阿侑和角名应该要去东京,EJP好像有联系角名,他还在和家里商量,你可以问问他的想法,去东京读大学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即使都在东京生活,排球明星和普通大学生的生活也毫无交集吧,”就像我和角名的高中三年,即使追到了兵,他和我仍然生活在两个世界,光是追逐的脚步根本不够,恋爱说到底是进入另一个人的世界,想到这,我不由得轻声说,“所以说,这是最后一年了啊。同级生的身份更能坦然说出好感吧。等到我和角名变成社会人,生活被酒水、工资和工作吞噬,真正的喜欢反而没那么容易说出口了。”
不顾一切闯进另一个人的世界。
十八岁的我尚有勇气做这件事,但我不确定二十八岁的我是否还愿意为角名赴汤蹈火。
“你和阿侑真像,”宫治喝了口果汁,眼皮懒洋洋掀了一下,“你想考哪里,东京?大阪?还是回名古屋?”
我摇头:“没想好。”
他不给我拒绝的余地,追问:“名古屋怎么样?”
“还好吧,”我在他的目光里被迫思考着,“但我想离家远一点。”
宫治有些意外:“角名也说过这句话。”
角名伦太郎不想家。他的假期安排没有迫切的乡愁。他蹲在角落,打完排球的手臂有些酸涩,录像用的手机便支在架子上,对准网前网后一身汗臭味的队友,六月之后就是七月,兵土生土长的男孩们商量暑假的去处,宫治懒得参与,头发盖着宫侑扔给他的粉色毛巾,一个劲喝吸管的水。
“不回家就好了,”宫治说,“他是这么说的,身体向后仰,避免声音被手机录进去。你怎么一脸意外,你和角名不是青梅竹马吗?”
我摇头,无奈地笑起来,“我和他的家隔了一个公园,住得很近,但我们的关系完全谈不上青梅竹马。治君,你也有一两个一直同班的同学吧?”
“他们可不会为了我考稻荷崎,”宫治小声嘟哝,忽然抬高声音,继续刚才的话题,“那么,东京呢?”
我露出为难的神情,如实说:“要看我的发挥了。而且,我没有狂热的东京梦。”
“那就去大阪吧,”他耸肩,“用排除法,剩下的就是标准答案。”
我忍不住笑了,揶揄说:“你是故意把大阪放在最后的吧。”
“是啊,”宫治说,神色如常,没有停顿地说下去,“如果你能考去大阪就好了。我是这么想的。”
双胞胎大约真的存在某种心灵感应。宫治令我哑口无言,渴睡打盹的宫侑及时醒来伸着懒腰打断我们的对话。到出门采购的时间啦。宫侑一边大声宣布,一边推我和宫治到玄关换鞋,还记得扎好垃圾袋塞进宫治的手里。
周末的电车不算拥挤,宫侑坐在我和宫治中间,手肘抵着大腿,托头一脸沉思研究手机的女装搭配。他扯掉了我的右边耳机,拇指划过一件件衣服,绞尽脑汁想象它们在我身上的模样,没睡午觉的宫治趴在他的肩头小憩,等我在一车晃动的灿烂阳光中醒来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迷糊中靠着他的另一边肩膀也睡着了。
我们坐过了一站,宫侑抱怨宫治睡得跟死猪一样,根本没有留意电车的站台提醒,宫治朝他无语地竖起中指,说睡了两趟午觉的人赶紧闭嘴。
只有宫侑一个人带了遮阳伞,他担心午后热烈的阳光晒伤他珍贵的皮肤,宫治嘲笑他像一个撑阳伞的娇小姐。
“明明是这家伙太不像女孩子了吧?”宫侑祸水东引,话题烧到我的身上,还要多泼一桶油,哼笑着说,“既不涂防晒霜,还不撑伞,等你的皮肤晒成橘子皮,我带你买再多漂亮的衣服都没用啦!”
我被他气笑了:“恕我直言,丑陋的橘子小姐正在认真研究导航。”
“街边有路标啦。”宫治插嘴说。
宫侑想起什么糟糕的回忆似的,立刻大叫起来:“千万不能听治猪的路标导航!”
宫治挤在宫侑的伞下,也不满地嘟哝说:“角名好歹还会帮忙问路,只会骂我们两个办事不利的侑猪还是赶紧闭嘴滚开吧。”
栏杆下面就是波光粼粼的海水,天际垂挂的白鸥纷纷掉落,展开洁白的双翼掠过海面,翅羽反射的磷光照亮了我们的侧影,我嗅到海水的气息,一切都氤氲蒸腾进午后的泼天艳阳,像少年时期的一晌白昼梦。
海的另一边是什么?
曾经的人类穷尽智慧叩问这个问题。目力不能及时,便会生出不少瑰丽的想象,神话讲述的蓬莱仙境和世界尽头,在某一日有人终于扬帆冲过迷雾重重的大海,在彼岸拨云见日找到了全新的版图。大海是冒险者的天堂、幻想乡和埋骨地。它是安稳的反义词,已知的背面,乏味的否定语气。
我和角名都是向往大海另一边的愚者。
不知为何,我想到这句失礼的话。
他离开爱知,顺流而下踏上兵的土地,随身的行李只有早春御寒的衣物和用惯的排球。他身无长物,却有一腔热血,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渴望在他乡赤手空拳建立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他太年轻了,羁绊足够浅,所以他孤独又自由地向前大步走着,不为任何回忆或感情停留。
而我追随着他的脚步来到这里。不。或许不止如此。也许我同样向往着动荡的人生。我愿意颠沛流离、一无所有、灰头土脸,只要我仍然满腔炽热地追求着海的另一边,我的人生就是一个圆满无悔的句号。
如同冬夜孤身一人来到兵的角名。
他渴望在大海的另一边见到什么。属于我的大海的另一边又是什么。无数问题在我的脑海盘旋,眼前却是层层妆点的镜中的自己。
“原来这就是南瓜裤啊……”
宫侑的恍然大悟拉回了我的思绪,他摸着下巴,一脸严肃盯着货架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