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时分,容家阖府上下拖着疲惫的步伐和身姿回到了府中。容大郎已为今日午后的事压抑了许久,前脚跨进正厅后脚便要爆发,容茂仁全程提心吊胆着,等待接受他阿爷的责罚,还朝容枝意递去了求救的信号。后者朝她摊摊手,看口型是:自求多福。
“去拿鞭子来。”容向峰转过身在高座上坐下。
容枝意一惊,这是要下狠手!他能打,
果然,朱氏双膝一软,拉着容茂仁扑通跪了地:“阿郎!茂仁知错了,要打要罚,都朝着我来吧!他可是宰辅之才,这几根鞭子下去,日后还如何做官呐!”
这叫一个声泪俱下,容姝那说哭就哭的演技果真是跟她娘学来的。
“你是有错!你大错特错!这么多年要不是你纵着他,能把他纵得这般心高气傲?拿个榜眼了不得了,翅膀硬了,国公府的门第都敢得罪。”容大郎抄起短鞭,指着他,“容茂仁,你知不知道自己如今遭多少人嫉恨?行差踏错一步,这辈子升官都只会是妄想!纵然有宰辅之才,无人赏识无人发掘又有何用?!多少昔日风光无限的状元榜眼在翰林院耗尽一辈子,你就非得步人家后尘?”
容茂仁依旧挺直脊背:“阿爷,茂仁无错。”
“你!你…我朕是要被你给活活气死了,快速速去拿家法来!”容大郎气得胡子都直了,一手扬起鞭子,一手捂着胸口:“我告诉你,你有三错。第一,退一步便可平息的事,你非要闹大,害得咱们容家今日在这么多贵人面前颜面尽失,拿自己的前途当儿戏!第二,你嫡亲妹妹的嫂嫂就是齐国公府的姑娘,你半分面子都不给他们,非要争一句歉,人家若对我们有怨恨,自然拿你没法子,可等你妹妹嫁进陈家,保不齐有数不尽的办法拿她出气!第三,你知道如今是什么关头吗?姚妃又生一子,朝堂上拉帮结派都快摆到明面上来了,你母亲是武安侯夫人的堂姐妹,你三妹妹是郢王世子妃,今日世子出面给过你台阶,你执拗至此,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硬生生打了人家的脸!你想让别人怎么看?以为咱们容家已经选了与武安侯为伍了?”
一错一鞭,容茂仁单薄的衣衫已被浸透了血痕,朱氏几次三番想要扑在他身上,又被容姝拉开。他头压得极低,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没被这样数落过了,还当着全家和几个妹妹的面,脸上登时红得都发烫了。
容向峰这人再某些事情上能含糊就含糊,但教育二郎一向是亲力亲为的,可比对从小身子不好由朱氏带大的大郎负责多了。
容枝意看在眼里,正想出来替容茂仁说上几句,照水从外头跑了进来,凑到她耳边:“娘子,五姑娘趁今日举家赴宴,打晕女使逃出去了,跟着的人来报,是去找潘五郎了。”
“这么快?现下在何处?”容枝意虽早就料到了,但也没想到她办事这么雷厉风行,知道他们今日去赴宴,不带犹豫直接打晕女使就躲过看家护卫们逃了。
不过,如此行为,也恰好证明她对这个潘五郎确乃真心实意。
望着后背已有些皮开肉绽的容茂仁,容枝意还在想这事该如何解决才算圆满,没想到容姝急着先跳出来救他二哥哥了:“阿爷阿娘!快别打二哥哥了,大事不好了!!”
平日天天吵个没完,关键时刻倒是牺牲五妹妹来救二哥哥。容向峰见她着急,放下短鞭问询问:“出了何事?”
容姝眼角都沾上眼泪了:“五妹妹趁我们去赴宴,打晕女使逃跑去找潘五郎了!”
“啊??”朱氏吓得不轻,只得吩咐身边的人,“当真?嬷嬷,速去查看!”
这种事还能有假啊,嬷嬷火急火燎地去了,又跑得满头大汗回来:“郎主、夫人,此事当真啊!那女使,额头肿得有核桃那么大,五姑娘这是下了重手啊!”
朱氏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快!快派人找她去啊!!”
容大郎无力地在圈椅上坐下,一时之间连动家法都忘了,几个孩子没一个省心的,大的病弱,老二跟人打架,小四哭得她心烦,小五又不知出去发的什么疯,唯有小六老老实实站在他身旁,这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回顾短暂却格外忧烦的一生,手中短鞭也随之落地,容枝意一个眼神,照水便默默将它拾起,揣在怀中拐出去给容茂仁拿药去了。
“快去找啊!全都去找!我看她一个姑娘家能跑到哪儿去!再给我去把金姨娘绑过来,仔仔细细审问审问,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好女儿!”
容枝意支着下巴,看向一言不发的容博仁和小朱氏嫂嫂,忽然发话:“大哥哥这病如何了?”
“尚且还能活,多谢三妹妹关心。”
“那便好。”他这回答惹的容枝意一笑,睁眼看向了立在他身旁的女子。从嫁进来,见到她的第一日起,便没有一次与她的对话超过三句。今岁容家风波不断,都没见过她皱一下的眉。永远都是僵着这一副从不出错、没有任何神情的木头脸,寡言少语,毫无存在感,跟个丫鬟似的站在容博仁或朱氏身侧,如同穿了奇幻话本里的隐身衣。
实在是不简单啊,容枝意打心眼里佩服她。
“今日悦珍嫂嫂也在家中,可有发现五妹妹什么异常啊?”
答话的依旧是容博仁:“悦珍一直在榻边照料我,从未离开半步,去何处发现五妹妹异常?”
容枝意发笑:“方才回府,大哥哥不是说今儿睡了整整一日吗,又怎知大嫂嫂寸步不离?您睁眼睡觉不成?”
“你!咳咳咳…”
眼看容博仁站起又略显疲乏地坐下,容枝意忙起身宽慰:“大哥哥可别动怒啊,我也只是随口一问。毕竟咱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五妹妹做出这样的事,大嫂嫂也没必要替她瞒着。”
“三妹妹说的是,我今日的确没出过院门,不知五妹妹究竟出了何事。但母亲将家里交由我,我却疏忽至此,闹得这样的下场,皆是我的不是,若要责罚,我愿一力承担。”朱悦珍朝她微微欠身。
真是好厉害的嘴,两句话,撇开了所有错,又认下了所有错,装的多无辜卑微的,倒让人觉得是她容枝意在兴师问罪了。
“嫂嫂误会了,我先前已说明,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朱氏还是向着自个儿子儿媳多一些:“意儿啊,博仁这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照顾起来颇为繁琐,悦珍一人看顾已是不易,照顾不到家中也是情有可原,现下还是快些让人去寻那个死丫头吧,要是晚了,她做出什么丧尽天下的苟且之事,那该如何是好啊!连你的名声也要受影响的,大伯母真是对不住你,对不起泉下有知的弟妹啊!”
开始发癫了?她也配提她阿娘!容枝意冷冷笑了笑:“大伯母,您不必去寻了,自容媱关进院门的第一日起,我便一直派人在暗中盯着,今日她是如何逃出去的,我一清二楚。”
说罢,容枝意还特意观察了一番容博仁夫妇的神色。
“既如此,”朱氏松了一大口气,眉梢都攀上喜悦了,“那还不快将人绑回来?”
“原来阿姐那日问我,如我是五妹妹会如何做,是这个意思!”容姝恍然。
容枝意拍拍她肩:“做人总得留一手。”
其实算不上什么,不过多一个心眼。
“伯父伯母放心,我的人一直跟着,若五妹妹只是想与潘五郎将事情说清楚,他们不会阻挠,可一旦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就立马将她绑回来。”容大郎还在琢磨呢,容枝意便想趁这个机会与他将话说清楚:“大伯父,意儿有话想与您单独说说。”
避开众人,将他引至一旁:“您方才也说了,近来朝堂动荡不已。武安侯、济阴郡王、康王和惠国长公主四股势力抱作一团,想与表哥一决高下。咱们家,大伯母是侯夫人的娘家人,阿姝嫁的魏国公府两边都不敢得罪,而我身份又特殊。大伯父,您一直以来夹在其间,若有一日两边力量交锋,您会如何选择?”
魏国公府摇摆不定,既是召王的舅家,又是康王妃妹妹的夫家,既娶了金乡县主为世子夫人,又把陈璟然嫁给了奉节郡王。可以说不论谁输谁赢,都能保陈家在长安的地位屹立不倒。
容大郎根本没想到她会在这样一个场面下问出这个问题,虽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此事从来不是单看亲缘的。”他答道,“我身为国子博士,自然只看上位之人能否为天下百姓谋福,为天下学子谋益。”
在这跟她糊弄什么,赵谚就赵谚,赵诚就赵诚,摊牌了说不行吗?
“可事实如此,便是您不愿参与朝堂纠纷,咱们也身不由己。”容枝意忽然觉得与他说了也是白说:“也罢,如那一日真的到来,大伯父不必管我生死,只需尽快带全府上下人回洛阳老宅,方能逃过一劫。”
“你再如何也是容家女儿,我怎能不管你?”
容枝意笑了笑,她去杭州待了三年,没见他来过一封信,如今倒记起她是容家女儿了。她大伯父这人,做国子博士的确尽心尽力,可家务事,当真是办得一团糟。
“多谢大伯父关怀,可我不需要,管与不管的,又有何分别。”她冷冷抬眸,“请大伯父谨记,日后我在身为容家女儿的同时,更是无可置疑的赵家儿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