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竟然连这些小事都知道。
别宅另娶,往小了说是不敬尊长,往大了说就是不孝。若当真被有心之人抓为把柄罗织罪名,丢官事小,只怕连身家性命都保不住。
江铣可以这样做,却不能将事情闹到皇帝面前来,否则,就连皇帝也保不住他。
闹市惊马、触犯夜禁,江铣做得出来就不在乎被人弹劾。灭东突厥、生擒可汗的功绩终究是有些用处,所谓无故缺位,也不过是将先前浪费的休沐一并补回来,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若当初他没那么在乎权位,肯将耗费在公廨的时间用些在孟柔身上,她会不会……
江铣闭上眼,强行将思绪扯回来。
皇帝有意回护,也有意敲打,他知道自己应当立即痛陈己过,磕头谢罪,再感激涕零地表一表忠心,以示自己深受天恩,不胜惶恐。即便孟柔实则算不上外宅妇。
当年她之所以会嫁给他,分明是大夫人一力促成,孟柔又怎么会算得上是外宅妇?
江铣忍了又忍,终究没把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倒出来,他知道皇帝不愿意听,他实则,也不愿意说。
除开那些算计和阴谋,孟柔,从来就只是他的阿孟而已。
跪在地上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道:“不知陛下夤夜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脾气还挺大。皇帝意味不明地笑起来。
也罢,不必为了个死人计较。
“深夜召卿前来,自是有要事相商。薛延陀拖延岁供,陈兵边境,怀心不轨,另有,出使高句丽的使臣回报,说高句丽建筑京观,骇人听闻,似是潜藏图谋。高句丽,哼,前朝就屡屡进犯边境,中原内乱之时,更是趁机蚕食大片疆土,野心不小。虽说那些用以建筑京观的,多是前朝征战失败遗留下来的将士尸骨,但终究是中原人,若是活到现在,也当是我大秦子民。前朝覆灭,他们却还留着京观日日炫耀武功,着实是过于猖狂!
“前几日朝会时,也有人提出如今迩安远肃,兵强马壮,当征高句丽,也算是完成先皇未竟之志。只是,若高句丽与薛延陀勾结,前后夹击,又或是同时袭击,只怕会使我军腹背受敌。因此,还是要先解除后患再行图谋。
“朕有意封你为右卫大将军,领兵十万征讨薛延陀,打消他们的不臣之心。爱卿意下如何?”
江铣俯身在地,没有说话。
大殿华丽宽阔,君臣身侧另有十数名遍身珠翠罗绮的侍女黄门在侧,或是剪烛,或是清理炭火,动作轻柔得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一时只有滴漏声。
“小小一个中郎将,奏对时竟敢拒不回话,”皇帝点点头,“你胆子很大。”
“圣明天子在前,臣不敢不敬。只是……”
皇帝面露不耐:“有话直说。”
“是。”江铣深吸一口气:“陛下明鉴,薛延陀只是拖延岁供,未必要反;而高句丽地势复杂,易守难攻,况且临近寒冬,更有利于敌方防守。此时若贸然开发,只怕胜算不高。”
“答非所问。”
“臣……”江铣犹豫一番,沉下心,“启禀陛下,臣请战凉州。”
凉州,正为吐谷浑所犯。
“哦?为什么?”
“薛延陀只是拖延岁供,陈兵边境,似反而未必要反,但吐谷浑进犯凉州,证据确凿,臣请战凉州,诛灭吐谷浑逆贼。”
皇帝终于来了点兴趣:“说下去。”
说都说了,再藏着掖着反倒矫情,江铣闭了闭眼,索性说个明白。
“东突厥方灭,而今大秦威震四海,四夷宾服,天下归心。薛延陀虽有不轨之举,究竟没有实际进犯,又曾在诛灭东突厥一战中立功。若只是拖延岁供,囤兵边境这样的小事,大秦武德充沛,自然可以将敌军一击而溃,只是以动制静,只怕会引得其余属国心怀不安,怀疑大秦倚强凌弱。畏惧过甚,便会有悖于陛下抚临万国,以德怀远之心。”
“听爱卿这样说,竟是动不得薛延陀了?”
江铣道:“止戈并非畏怯,若薛延陀当真有反叛之心,臣当为天子刀剑。”
“好!”皇帝眼神中多了些深意,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江铣,“既然如此,卿又何必请战吐谷浑?那可是个苦差事。”
吐谷浑侵扰边境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大秦也不是没有派兵镇压过,只是他们消息灵通,又依凭天险,一旦听说秦军开发便如老鼠飞鸟四窜而逃,待秦军归营,便又出来侵扰百姓城关,当真防不胜防。
江铣神情却严肃许多。
“吐谷浑国力孱弱,势力不大,所占国土也并不如薛延陀那样广袤,但他们一直拒绝朝贡,从未归顺。其军民觊觎凉州,屡屡寇边,分明心怀挑衅。对于敌寇,当以威势震慑。”
“爱卿方才说的都在理理,薛延陀,高句丽,都不是该打的时候。临近年节,何必再起干戈?右仆射说得不错,大战方止,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卿又何必起意要打吐谷浑。”皇帝慢悠悠道,“凉州可是个苦地方,即便制止寇乱,只怕也算不上什么功劳。”
江铣反倒一怔。
“怎么,怕了?”
江铣只是沉默。
皇帝皱眉:“说话!”
“臣不敢!只是……”江铣深吸一口气,再次俯身,“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皇帝微笑,声线却仍冷淡:“然后呢?”
“凉州百姓,”江铣闭上眼,豁出去道,“亦是大秦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