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人脸颊发红,额头和脖颈却发黄,从他伤口的愈合状况来看,这分明是失血过多所致,那点嫣红也不过是被碳炉硬熏蒸出来的暖色。
缠在他身上的纱布洁白硬挺,显然是不久前才更换过的。每日都上药,每日都照料更换纱布,屋里还着碳炉,看着是在十分精心照料病人了,就连杂役也被使唤得颇有微词,可他们……
他们分明是要拖死楚鹤。
“为什么?”孟柔满心不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晋阳公主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生来尊贵,目下无尘,这样一个人,竟肯千里万里地南下江城也要寻回楚鹤,孟柔总以为这里头多少会有些许真心。
可若是真心,又怎么会将人强行带回来,还要这样处理他的伤处?
“拔去猛虎爪牙,剪去鸣鸟飞羽,能是为了什么?”楚鹤不以为意,“他们这样的人,行事一贯如此。”
孟柔咬着下唇,通红着眼眶就要剪去其他纱布,将伤口上的药都换下来。
却被楚鹤按住。
“老师?”
她突然想起,药膏虽然是晋阳公主送来的,可楚鹤分明知道药膏里头有问题,却还是用了。
楚鹤轻轻叹了一口气。
“若非如此,你怎么能来见我。”
才说了两句话,却又扶着床边呛咳起来,孟柔连忙撑住他,触到的身体却是浑身滚烫。
不对,还是不对。
孟柔心念一动,伸手去抓他的手腕,楚鹤却迅速收回手躲开,孟柔一怔,楚鹤也止了呛咳,两人默默僵持好一会儿,楚鹤又笑起来。
只是他受了重伤,身体又过于孱弱,先是呛咳,又是笑,声音便也如破了口的风箱一样难听。
他勉强控制住上涌的燥气,又将收在袖子里的手递过去。
“看吧。”
这番作为,分明其中有鬼,孟柔忍着鼻酸,屏息静气地将手指搭上他腕骨,度量后按上脉。
细直而软,有如丝线之应指。孟柔眼中已然泛起泪光,又去摸右手脉象,也是如此。
“为什么会这样?!”
凡有内必形于外,看面色,看脉象,楚鹤气血虚亏得已经伤耗根本,单只是这一两日的功夫,怎么可能让让他的身体差到这种地步。
孟柔不敢置信,楚鹤却面露几分欣慰。
“也算是没白教你这么久。”
楚鹤少无父母,是在乞丐堆中长大的,后来被选入太医署做药童,也很难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太医署里的药童,除开侍弄药草,被支使着做些杂活之外,最重要的用途其实是替人试病、试药——皇城里贵人们的命都金贵,施加药石前必要保证万无一失才行。
就这么一碗一碗汤药灌下去,好些人挨受不住死了,楚鹤是侥幸活下来的其中之一,只是这么多年的试药试针,究竟是把他的身体给弄得一塌糊涂,幸而他运气好,能够跟随名师学习医术,成为医工之后,也能够有机会和银钱慢慢清理积年的余毒。
只是好不容易养起来几分的身体,在被征调入晋阳公主府的那些年里,又被空耗个干净。
想到晋阳公主,楚鹤眸色一暗,面上也透出些厌倦来。
“有件东西,原该在婚礼那夜交给你的,只是……”他摇摇头,轻喘着从袖中拿出一把铜钥匙递过去,“离京这两年,我编下急要方三十卷,已经成,就藏在床底下的暗格。”
这话听着太过不详,孟柔一时没敢接,惶急地看着楚鹤要说些什么,却又被他按住。
“我七岁入太医署为药童,十三岁熟读医药经典,考取医工开始行医,至今已有十数年。针石汤药,原是各有千秋,只可惜当世之人,只重针石而不重汤药。观世间行者用药,或是过于和缓,以至小病无法除根,长期拖伤根本;或是过于刚猛,动辄便要伤筋动骨,倒不知究竟是治病还是害人;更有甚者,当用针时用方,当用汤药涤荡时却反用针……如此种种,不胜枚举。归根究底,实是古今情势、病势迥异,裁量不同。且我离京这些日子,也算见证世间百态,太医署藏有医千万,民间却多以行巫祈求平安,若是能有一部医,既不佶屈聱牙,又便于施行,合乎当今情势,能供医者参考,又能让患病者自救,何至于此。
“晋阳公主深受圣宠,生性跋扈,任意妄为。此番回到长安,只恐怕我再无离京之时,况且我这身体……”楚鹤面上虽在笑,眼中却不□□露遗憾,“你是我唯一的徒弟,此事只能托付于你。日后若有机缘,刻板传世,也不算白来人间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