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师傅是个雅致人。”吴氏笑道。
“可不就是,进去你就知道了。这些都是曹师傅去岁来后,指挥家下人种下的,明年该是更加繁茂了。”李太太边说边指给吴氏看各处草木。“里边一应陈设都是曹师傅自己带来布置的。”顿了顿又道,“我先前还让人从房里拿几件来添补,后来一看,却是是用不上……”
一边说着,众人脚下也不停,不多时就来到了门厅附近。还未进门,只见当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幅山水巨轴。山峦起伏,高耸入云,水连天际,烟波浩渺,山川开阔疏朗之气扑面而来。
“好画!”吴氏忍不住道。
她也是读人家出身,跟着李四才在嘉兴任上也见过些市面,晓得这样的墨佳作断不会出自无名之辈。所谓盛世藏画,当今天下承平已久,各豪门争相在‘雅’字上做章。她心内不禁咂舌,光这样一幅画恐怕就是价值千金,不是一般人家消受的起的。
山水画下,一尊鹤纹鸡翅木案几旁坐着一四十余岁美妇人,一身姿窈窕的姑娘背对着大门,想是正在为她续茶。约莫是遥遥的听见脚步声,姑娘放下手中器具,轻巧得转过身来,盈盈得对她们行礼道,“太太们来啦!”
美妇人也随手放下粉青履莲盏托上的蟹爪碧纹茶盏,微微欠身道,“见过太太们。”
李太太全然不摆当家主母的谱,满脸堆笑道,“我们打扰曹师傅饮茶雅兴了。”
“无妨,无妨,却是青妍孝顺,说是新上的苏州明前碧螺春配我这汝窑茶盏最是适宜,为而替我煮来试试。”
李太太是早知道曹师傅做派的,所以并不在意。吴氏心内又是一惊。民间早有一片汝窑值千金的说法。单看曹锦依手边这个,汁水莹厚如堆脂,然汁中棕眼又隐若蟹爪,其釉色正是最上等的雨过天晴云**,宛如碧玉一般。
普通富豪人家如果有此物,多半也是束之高阁,传之子孙的,顶多偶尔拿出来把玩一二,哪会有人真拿它来喝茶?一个失手,岂非追悔莫及?
曹锦依并不在意这些小物件,请二位太太并李氏、嫣然她们坐下,便笑对青妍道,“呆站着干嘛?还不快上茶来。”态度又亲昵又自在,想是平时使唤惯的。
青妍莞尔,轻轻应了句“是”,就转身从一旁小几上又取出数个同样的茶盏来,“知道太太们要来,我都是烫过备好的。”
“你跟我学了这段日子,也就今天这壶勉强凑合,正好让太太们品评一二。”曹锦依笑道
吴氏小心翼翼接过茶盏,只见茶水汤色浅青,闻之清气宜人,啜饮一口微苦回甘,待一盏饮下,似乎满身都熨帖了不少。
李太太更是满意万分,自家女儿做的,不好也能觉出三分好来,更何况确是不一般呢。
待一杯饮毕,放下茶盏,李太太笑对曹锦依道,“青妍长进了,全赖曹师傅指点有方。”又向曹锦依正式引荐道,“这是青妍的婶婶,府里的二太太;这是青妍的姑母,姑太太;这是二太太家的嫣然。她们都是刚来,往后都住在咱们府里。”
曹锦依又向吴氏、李氏方向欠身,“江湖落魄,托赖府上收留,日后还望二位太太多多包涵。”
吴氏、李氏早被曹师傅本人气度,并这屋里的摆设用度震住了,哪里敢当的她行礼?忙也欠身回礼。吴氏道,“不敢,不敢,倒是我们影响曹师傅清修了。”李氏更不敢多话,心想,你这要都算落魄,那我这岂不更得低到泥里?就你这摆设穿戴,别说是江湖草莽,便是京城的富贵人家恐也是不得的。
曹锦依不以为意道,“我平日里甚少出门,不过教青妍练武,闲暇时再与她一起读习字罢了。”言下之意,咱们各自归各自,寻常还真打扰不着。
吴氏趁势也让嫣然向曹师傅行礼,“我这女儿在嘉兴时也蒙女先生教导,读过女四,很懂些女儿家道理,日后若是得便,也想请曹师傅指点一二。”
曹锦依站起身扶起嫣然,上下打量她一眼,“好姑娘!”又赞她裙子道,“我数十年未下江南,现今又风行起这等十八幅款式啦?衬得小姑娘如花朵一般。”说着便对一旁的青妍道,“德、言、容、工,容也是学问。身为女儿家,若不知、不会打扮自己,岂不浪费了好品貌?你去把我前日教你做的胭脂膏子送嫣然一瓶。”
青妍应了声喏,就转身回屋拿去。曹锦依笑对二太太吴氏道,“我是乡野之人,不识礼数。教授青妍也是赖府里老爷、太太宽宏不讲究,平日里多讲些习武健身的技艺,并些个章游记杂学,与寻常女儿家并无多少裨益。我观嫣然这孩子,是知礼懂规矩的大家闺秀,这些杂学怕未必用得上。”
吴太太正要再说些什么,正好青妍取了胭脂膏子过来。曹锦依便道,“青妍,给二太太看看你的手。”
要知道青妍落英掌内功不过粗窥门径,远远未到登堂入室的阶段,因此纯练掌法,必然损及体肤,要待到内功不断精进,才能真正化实为虚,返璞归真,不见痕迹。
青妍放下手中一小巧的五彩精瓷小盒子,在吴氏面前蹲身下来,把手翻转。吴氏吓了一跳!刚才奉茶时看到的莹莹玉手只是外边样子。翻转过来一看,只见掌心伤痕累累,好几处都看得出来是旧伤累新伤,十指根部更满是厚茧。
吴氏心内再是震惊也还撑得住,李太太一见却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她一手拉过女儿,抚着她背,又是责怪,又是怜惜道,“这,如何成了这幅样子!怪道你近日不让我碰你手。茧子我原就是是知道的,可怎么又弄出这么多伤来?”
青妍忙掏出帕子替母亲拭泪,笑道,“我的好太太,但凡练武,哪个不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点子算什么?之前你见到的我掌面光滑,是刚蜕过一层皮的。眼下虽然粗糙了些,待我再练两个月,掌心这层皮又将脱落,那时就看不出来啦。”
李太太疑惑地看向曹锦依。
曹锦依点了点头,“青妍是我的关门弟子,我的衣钵是要传给她的。太太且放一百个心,过两年包你见着的还是十指纤纤的玉手。”
说毕放下茶盏,摊开自己的手。只见她看着四十余岁样子,十管玉指却还如十四五岁小姑娘的嫩葱一般,掌心看着看着绵软光滑,全无半点茧痕。
李太太这才略收下泪,心下到底还是一万个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