隽颢在满腹疑问中洗完澡回到房里,見室内灯光昏暗,房间仅留盏小夜灯。
父亲他睡了?!
隽颢心里仍觉得有些不踏实,这和他所认识的父亲相去太远,反让他顿感不安。
他极小心地扭开门把,轻声入内,言正背对着他,呼吸平顺俨然已经睡下,这才让他松了口气。
他悄悄地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地在不吵醒他的情况下躺上了床,离午夜十二点尚有一小时余,还不到他平日休息的时间,可父亲已经睡下,他也无事可做,只得闭眼假寐,脑子里仍一直盘旋着疑惑,难道父亲真的这么轻易放过他,不再过问此事!?
父亲从来就不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瞒骗他这种大忌一旦发现了绝不可能拖到明天才解决,现在他睡下就表示他不会过问。
若是真的,这又是为什么?虽然父亲真的很久不再插手过问他的事,但这是关乎大哥的事,他能这么算了?!
他的父亲一直都是隽颢最看不明白的人,父亲他可以对任何人好,可以忍受高茂高盛胡来,可以忍受母亲偷人,甚至可以放纵小枫一次一次离家,不论谁,不论什么天大地大的事,只要稍有悔意,父亲都会原谅,除了他。
相反的,只有他做错事会被罚,只有他会惹父亲不快,只有他在父亲面前战战兢兢,也只有他被链在床上,除非他父亲精神分裂双重人格,否则他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唯独对他"特别"待遇,他甚至连多问一句的权利都没有,曾经在他幼小的心灵唯一能找到这一切不合理的理由,就是他非父亲亲生,又不得不顾及颜面才把他养大,而这也是唯一能解释为什么父亲对他的”待遇”,与常人不同。
可现在他又越来越不懂他的父亲了,在他活了25年,终于认定父亲就是看他不顺眼之后,他的父亲却开始变得慈爱,即便他严厉依旧,看他的眼神和说话的语气却不同了。当然,这不包括把他链在床上的疯子行为。
今晚他又愈加地不明白他的父亲,曾经他以为亲近他的父亲,亲近他最尊敬的人是件遥不可及的事,他的父亲眼里只有大哥,而大哥也确实非常优秀,撇开身世不谈,父兄都是他最崇敬的人,站在他们身旁才觉得自己渺小,爱搬弄事非的人总说他这是嫉妒,可他们不懂,他根本连嫉妒都不配,他拼命拓展言正版图,不为别的,就为了能再靠近他们一些,让自己看来并不那么渺小。
今晚发生的一切打破了他过去的认知,他和父亲之间的那道千年冰河正在溶化,它冰封已久,久到已经记不得是谁先筑起了它,到底是他,还是父亲!?
或者,根本没有冰河存在,是他自己心理障碍,其实他的父亲也不是完全不关心他,只是那从不显而易见的关心总在更多加诸于他的框架后,被忽略………
渐渐有了困意的人,在半梦半醒间回到当时被推下山谷时的情景………受重伤的他奄奄一息俯卧在河床上,尖石刚好穿过他的胃部,血染红了水,力气一点一点的消失,痛到最后他已经放弃希望………
在距离死神仅剩的那几厘米,呼吸变得异常艰难痛苦,仅剩下存活的那几秒钟,好比一个世纪般长,稀少的空气进到他的身体,那次重伤后,惧高是现于外的后遗症,另一种则是隐在他心里,当身体疲惫至极和压力双管齐下时,身体会忆起当时重伤的情形,自主的呼吸困难,在医院醒来后,好几次情况恶化就是处于这样的状态,急煞了人,他可以听见周身的人有多慌忙,那时哥已经不在了,在他床边喊他叫他醒过来,叫他不准死的,肯定是他那个从不外露半点慈爱的父亲,只是后来他一醒,见身体被人五花大绑,拴在床上,硬是被逼着躺了大半年,什么慈爱都被他忘光了,只记得父亲的专制。
言正刚睡下不久,便感觉有人掀被上床,不过既然父子相处尴尬,索性接着装睡下去,就在他以为这一夜将平静的结束时,身上的被子被人猛地攥紧,这异常的举动勾起他敏感的神经,又一道极不明显,却无比艰难的呼吸声音传到他耳里,在隽林身上经历过太多紧急状况的他立刻上紧发条,从床上惊坐起,不稍多想,他即刻旋开床头的小夜灯。
见隽颢紧闭着双眼貌似是睡着了,可表情却十分痛苦,像个就快要溺毙的人抓不到任何逃生的工具,「隽颢,快醒醒!快醒醒!」言正瞪大了眼,马上跪坐起,大声急呼,用力摇晃着他,甚至拍打他脸颊。
「隽颢,醒来!快醒过来!听到没有!」在他最后使劲一晃,终于把隽颢从难以自拔的梦中抢了回来,惊醒的瞬间,隽颢直视着言正的脸,双目惊恐万分,额头上猛地泌出层层细汗,连同头发都被汗水浸湿。
他急促地喘息就像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似的,直到看清言正的脸,他才勉强恢复些许的镇定,但带惨白和惊惧的脸色仍让言正看得心里满是愧疚,隽颢也同样无法释怀,被父亲看到自己胆怯的这一幕。
他伸手盖住自己的眼强迫自己镇定,但很显然此时他真的办不到,濒临死亡前的痛苦挣扎一直记忆在他的脑海深处,身体的疲惫不受控制的爆发,他已经很久不曾做这个梦了,可能这些日子寻着小枫已经到了体能极限,才会有如此反应,只是他真的想不到会在与父亲同寝的这一夜发作,这叫他情何以堪。
「我叫树仁过………」言正见他身体颤得厉害,回忆全涌了上来,压在心底对儿子的那份愧疚满溢到几乎让他窒息,谁说他不爱不疼隽颢,只是未到伤心时。
「我没事………」隽颢一听,马上放开手,急撑起身子,翻身坐到床沿,他双脚落地,背对着言正,又急喘了两下才道:「就做了个恶梦而已,我去洗把脸,把汗擦擦就好了。」说完,为了表示自己真的没事,他尽量让自己稳稳地走进盥洗室里。
等隽颢擦拭干净再回到床上时,已经冷静了许多,但他不想多做解释,也不给言正多观察他脸色的机会,一沾到床,立马关掉夜灯睡觉,而这举动也确实扼杀了言正想多关切一句的机会,只得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
言正他平躺了下来,却不敢安心入眠,今天上山来的时候,听师公说隽颢被困在山洞里下不来,他就已经很担心了,现在又发生这状况,更让他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隽颢则是因为刚才冷水打湿了脸,精神一下子回笼,再疲累也睡不太下了,他盯着天花板,回想这一整天发生的事,最后和恶梦串到一块,才发现即使父亲不追究,可存在他心中根深柢固的责任感却不会饶他,身体疲惫并不足以诱发隐藏在脑部皮层下的后遗症,而真正的原因是他一直抑制在心中的那股压力,香琪的事件他担心不止有小枫一个,他更加担心的是父亲,若让他知道小枫有x照流传在外,怕不止是怒急攻心而已。
但计划失败了,小枫失忆,他们打草惊蛇,未来香琪只会更加谨慎,照片销毁的可能比以前更低也更难了,一切都是他太过自信,或许就该有人对他劈头棒喝,而那个唯一有权利骂他的人,今晚却对他仁慈了,这让他更觉愧疚难当。
尽管父亲他不想追究,但责任感却无法就此让他放过自己,心中百转千回过后,他还是主动开了口:「……香琪的事,是我没有处理好,回去后,我会解决的,不会让小枫受半点委屈……」
「……」听着隽颢的保证,还没从刚才的担忧恢复的言正一时不知该回复什么,心中感慨着他终于把儿子锻炼成他所期待的,能担当重担的男子汉,这差点害他丢了性命,全是用他的健康换来,即便无形压力重得他透不过气,也没有半句怨言,为的就是让他这老父亲满意,不让自己失望。
以前不管树仁怎么劝,他一直都坚持自己的信念,而今晚是他第一次真正深刻的感受到,若有一天,他的儿子终于倒下,那么推倒他的那只手有一半是来自于自己。
没听见父亲有任何回应,隽颢接着保证道:「……我知道爸……重视大哥……我不会让大哥在天堂也不安心……」
隽颢的话此时听在言正耳里莫名地酸楚,过去他对隽林的好胜过隽颢百倍千倍不止,才让隽颢总认为隽林在他中心的地位更加重要,而事实也是如此,不管隽颢怎么把公司拓展的有声有色,他从来也没有赞美过他半句,接掌公司后,如履薄冰的走到这一天,他依然担心所努力的这一切仍不足够令他这老父亲满意,而这就是他加诸于儿子身上却从不自知的无形压力。
言正紧紧地闭上眼,把这一切苦果吞下,若今日老天爷没让他撞见这一幕,不趁这机会把事情说开,尔后他会不会后悔莫及呢?!
心想着择日不如撞日,于是,他缓缓地开口:「……今日我没责问你关于香琪的事,你以为会是什么原因?」
言正突然抛出个问句,让隽颢难忍惊讶地转头看向他。
隽颢张口结舌半天,却无法理出个头绪,对他,向来只有命令的父亲,竟然开口问他原因?!他真的越发不懂父亲了,为什么今晚他如此的反常?!
隽颢根本没心思去思考这其中的原因,光就言正一句反常的问话,就够骇得他说不出话了。
而言正也不准备听到他的答案,知子莫若父,隽颢不说,他也能猜到,便自顾自地接着道:「你以为我只是一时忘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