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县名叫李明义,今年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四十岁中的进士,兜兜转转十来年,还是在七品知县的官位上打转,再难寸进一步。 知县三年一任,李明义从别处调任到获嘉县时,正好和秦修差不多是同一时间上任。 一般来说,外来的官员到一处任职,是有专门的地方安置一家老小的,比如说县衙后院就是派这个作用的,毕竟都是要异地为官的,也算是解决了官员们住宿问题。 当然,这其实是对那些没有门路,身家清贫的官员来说的。 但凡有些门路的,或许早个几月就知道自己将会在何处任职,若是在当地本身就有产业的,自不必多言,若是没有产业的,也会提前在那边安家置地,届时到了当地任职,一应东西家什都是早就置办好的,和在家也没什么两样了。 这样的官员一般都不会住在办公之所,有自己的宅院,自然是自己的宅院住的舒适。 而像秦修和李明义这样,没有太多根基的,自然有个县衙后院免费去住,是再好不过的。 不过想也知道,但凡县衙后院是个好地方,别人也不会另外去安置宅院了,毕竟是官家的东西,只讲究实用性,并没有太多舒适度,再加上年久失修,偶尔有纰漏之处也是正常。 所以等到李明义和秦修上任的时候,两人都想要将县衙后院修葺一番,住的舒适些。 这要修葺县衙后院,自然不可能用自己手里的银子,毕竟修葺完了这也不是自己的啊!三年一任到期说不得就要挪窝,脑子有坑才会用自己的银子往里填,况且府衙里是有这么一笔银子专门用来拨给新上任的县令用来修葺的,这白拿的好处不去要,岂不是傻? 只可惜,当时府衙那边的银子只够拨给一处县衙,李明义觉得自己是老资格,秦修才刚刚入得官场,难道不该让一让自己? 所以李明义老神在在,只觉得胜券在握,已经写好了条子派下面的人给递了上去。 可谁知道,条子没几日就被驳了回来,再一打听,竟然是新乡县获得了这笔修葺银子,把李知县气的个倒仰! 那时候的秦修初出茅庐,又被京城里的世态炎凉刺激狠了,心里很是想吐几口恶气,季方和也是在其中上蹿下跳,积极的很,走了门路使了点银子,可不就把事情给办成了。 等到尘埃落定后,那李明义就和秦修对上了,但凡见面总要阴阳几句。 原身不是那等口齿伶俐的,被李明义使了几次绊子后发现斗不过这个老油子,于是每每皆是避让,倒是让李明义更加得寸进尺,感觉对方是怕了自己。 而现在,他总算又抓到了机会,怎么能不去羞辱秦修一番? 秦修刚刚呈上来的礼,是一个长方形的木匣子,他称里面是自己所写的一幅字,赠给葛钦差,以表今日相见之喜。 李明义当即听完就暗地里撇了撇嘴——不过是一幅自己写的字而已,他秦修又不是什么名家大师,能值几个钱?还好意思送的出手。 原本像这样的字画一类,就譬如之前有人送的孤本一般,都是装在匣子里,除非所送之人非常想要让对方一观,才会主动拿出来展现,一般受礼者是不会当场打开的。 所以秦修送了礼之后,葛郎中含笑赞了几句,就将木匣子给了自己的侍从。 如今被李明义这样一说,葛郎中也起了点兴致:“怎么?秦知县的字十分值得一观?那我今日可要饱饱眼福了!” 说完后,侍从也立马反应过来,把木匣子打开后,便将里面的卷轴展开,将字展示出来。 主桌上的人都围过来细细品鉴起来,就连周邦彦看完了秦修的字,也露出了个肯定的笑:“不错,不错,秦知县的公一向写的是馆阁体,没想到这颜写的如此出众,看来是下过一番苦功的。” 人的字,就是他的脸面,能写得一手好字,到哪里都是值得人称道的事情。 葛郎中连连点头,那两句诗的意思也好,看来对方是极为推崇自己的年轻人,心里不由有些自得。 虽然礼物不值几个钱,但是人不是就追求钱的,与钱相比,名可能更为重要,这样奉承他的诗句,怎么不让他心里舒爽? 李明义也看到了那两句诗,虽然说那字确实不错,可是这诗也就太敷衍了一些,甚至还不是他自己所写的。想要拍马屁,就送一幅自己写的字就成了?当时和自己抢那修葺银的时候,可是一出手就给了对方五十两呢! 于是李明义清了清嗓子,见众人都看向了自己,才道:“小秦大人的字是好字,只是依我看,这诚意嘛还是少了一些!这样吧,刚刚我观小秦大人酒量不俗,要不再饮三杯酒,让葛钦差也多感受一下我们卫辉府上下对葛
钦差的敬意。大家说如何?” 柿子都拣软的捏,秦修作为官场新人,官位尚低又没靠山,就算在场的人精都看出来了李明义的为难之意,也没人站出来帮秦修说话。 不过是三杯酒而已,无伤大雅的玩闹罢了。 有那爱看热闹者,还起哄起来,催着秦修快点喝。 秦修面上并不动怒,只是抿了抿唇,正想去倒桌上的酒,却又被李明义给拦了下来:“诶!小秦大人年富力强,小杯怎么体现的出诚意,来人,给小秦大人换大杯!” 秦修手中的小酒杯,一杯差不多就是一两,三杯就是三两。 而换成了大杯,那一大杯就是三两,三杯就是九两,再加上自己刚刚喝的四五杯酒,一顿宴席下去,至少要饮下一斤半以上的白酒,就算度数不算特别高,这样的饮酒量,也足以让一般人在宴席上失去风度了。 秦修拿着小酒杯的手一顿,眼睛忍不住眯了眯,看来这位李知县,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 “李大人,你的提议很是不错,只不过单单我一人牛饮有什么意思?况且,只我一人,也代替不了整个卫辉府上下啊!正好,您年纪比我大两轮,咱们两个一个是卫辉府下年纪最长的县官,一个是最年轻的县官,这才能代表我们卫辉府的一干上下!咱们一起来给葛钦差敬酒,您是前辈我是后辈,您敬几杯,我就敬几杯,向前辈看齐!大家说如何?” 同样一句“大家说如何”,这现世报还真是来的又快又急。 顿时,大家都没了声音,有些人暗地里和相熟的人使了使眼色:这秦知县,原以为是个软和人,没想到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葛郎中白胖的脸上还是笑意盈盈的,明显就是在看好戏。 周邦彦面色微不可见的沉了一下,对着李明义道:“李知县,秦知县说的也有几番道理,何不你也换了大杯,来敬一敬葛钦差?” 李明义顿时心里“咯噔”一下,原本推拒的话都到了嘴边了,此刻却是不得不咽了下去。 苦大仇深地看了秦修一眼,既然上官都发话了,还有葛钦差一脸兴味地看着,这酒,现在是不喝也得喝了! 李明义本就是五十开外的人了,酒量也是一般,三大杯酒下肚人都站不稳了,就是想要为难秦修再去喝,也得有这个资本。而反观秦修那边,跟着一杯又一杯的喝,喝完后又仪态翩翩地放下酒杯,脸色都未曾红一下。 李明义最后是被人扶着下去的,一路走一路说着胡话,可是闹了不少笑话。 等到秦修坐回自己这一桌后,很多人都不敢再往前凑了,毕竟刚刚秦修那咄咄逼人的样子大家也都看到了,众人也看不出秦修有何前景靠山,能这么寸步不让,这在官场上,可是大忌啊! 秦修倒也无所谓,继续慢悠悠地吃菜喝酒,好好饱餐了一顿。 有些人蠢而不自知,就别怪别人出手教训了。 放着自己的顶头上司不去抱大腿,却要对着外来的五品京官谄媚,实在是不想混了! 秦修眼明心亮,将这几张桌子上的动态都纳入眼中,了然于心。 这场宴席一直吃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宾主尽兴,俱都醉醺醺地散去。 秦修虽然还没醉意,但还是装作一副已经微醺的状态,出了“凌云阁”,就坐上了来接他的马车。 等到秦修被搀扶着上了马车之后,瞬间就坐直了身体,哪里还看的出一丝醉意?用手指在小几上点了点,对着已经坐在马车内的季方和道:“今晚,派两个信得过的人,到获嘉县县衙附近守着,一有动向就向我汇报。” 季方和刚刚在外面等着的时候,就看到了获嘉县的李知县被“凌云阁”的小厮搀扶着走了出来。等到那李知县走远,季方和使了银子问出了事情的原委,自然也知道了李明义和自家大人之间的龃龉,忍不住恨声道:“这人就为了修葺县衙的事情,一直难为您至今!第二年,府衙不也拨了银子给他了么,就差那一年的时间,至于这么小心眼么!” 秦修摇头叹息,有些人就是这么小心眼,一样米养百样人,有时候在你看来不可理喻的事情,在他看来却是理所应当。 “正是因为此人心眼小,所以我们才要防着点。”秦修嘱咐道。 季方和也知道轻重,让车夫加快速度,回到新乡县后就忙开了。 等到卫辉府的官员都散了干净,一名锦衣卫的探子几个鹞子翻身也离开了“凌云阁”,翻进了一户民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