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桃红柳绿,最是一年春好处。 陈家村里的顽童们下了学,都聚村头的大槐树下一起放风筝,有的放美人风筝,有的放螃蟹风筝,还有的放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风筝,它们乘着东风飘扬直上,乐得孩童们直拍手称快,嬉嬉闹闹,好不热闹。 正闹着,却有一个八九岁的孩童带着大大的斗笠,吃力地挑着一个担子,用清脆的童声吆喝道:“卖豆腐咧,用山泉水做的豆腐咧,好吃不贵。还有又香又甜的甜豆花咯。” 往常都是一个老翁挑担子来叫卖豆腐,近日不知为何换成了一个半大的孩童。 放风筝的孩童们好奇地觑着眼瞧,只见这个小货郎生得唇红齿白,一张面皮白里透红,就如他货担上那白白嫩嫩的豆腐一般,遂都取笑他:“喂,臭卖豆腐的,你哪里来的?我们陈家村不要你这男不男、女不女的人来卖豆腐,快滚!” 说罢,这帮顽童丢下手中的风筝,捡起地上的小石子,都朝着那个小货郎扔去。 小货郎因双肩挑着担子,躲之不及,又怕弄撒了担子里的豆腐,只得狼狈地快步离去。 他涨红了面皮,一双明亮的秀目涌上来潮湿的氤氲,却强忍着挑着担离去。 走远了,才敢再吆喝道:“卖豆腐咧……用山泉水做的豆腐咧,好吃不贵……”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又带了几分委屈的哭腔,却是强忍着将这一句话吆喝完了。 …… 熏风浮动,树影摇曳。 陈家村北处有两三间土墙砌的茅草屋,晌午刚过,这家的灶厨里却依旧烧着火。 咕嘟——咕嘟——咕嘟。 原来是一个小丫头子坐在小杌子前,守在在风炉前看着药罐子。 这罐子里的药与其说是一副药,倒不如说是用田地里采来的艾蒿煮的水。 一阵微风吹过,风炉里的火苗烧得旺了一些,眼见药罐子里的药汤就要扑出来,一旁守着的小丫头却没有注意到,用手撑着下巴,小脑袋一顿一顿地,像老和尚敲木鱼似的打着瞌睡。 树影婆娑,一束明媚的春光透过破旧窗棂照在这个小丫头子身上,却更显得她小脸蜡黄,头发稀疏,是个名副其实的黄毛丫头,她就像田地里的小土疙瘩,灰不溜秋,不起眼。 她阖着眼睛,依旧打着瞌睡。 此时遥遥地传来一个清脆的童声,叫卖道:“卖豆腐咧,用山泉水做的豆腐咧,好吃不贵。” 这吆喝豆腐的声音又清又脆,像那竹林泉水的叮咚声,甚是好听。 这小丫头子睡梦之中听到了豆腐的叫卖声,嘴边流出了哈喇子,口中呢喃道:“豆腐……煎豆腐好吃,甜豆花更好吃……。” 活脱脱一副小馋猫儿的可怜模样。 咕嘟——咕嘟——咕嘟。 直到药罐子里的药扑了出来,刺啦一声,浇灭了风炉,她的小脑袋猛地向下一点,这才醒来。 她睁开双眸的那一刹那,陋室里蓬荜生辉,仿若一颗璀璨的星划过漆黑的长夜,又似装在琉璃瓶中的一潭秋水,眉眼盈盈,水横波清。 这双眸子,纯净似一泓清泉,又带了几分小女儿家特有的娇俏和狡黠,是夏夜里草丛里自在飞舞着的夜光虫,又是一斛遗落在山野间的璀璨明珠。 只不过,如此一双明亮秀目,却因小丫头子额前的碎发垂落了下来,掩盖住了神采,像是一颗明珠蒙了尘。 这小丫头子见药扑了出来,忙手忙脚乱地将拿起药罐子,将煮好的草药倒在一个磕了角的大粗陶碗中。 她的手不小心碰到了烧得火热的药罐子,疼得她直咧嘴。 刚倒好药,里屋里就传来了一个苍老而又尖锐的声音喊道:“草姐儿,药熬好了吗?” 原来这个小丫头子名叫草姐儿,她听到催促,也顾不上去瓮里舀一瓢凉水冲一冲手,忙端起药碗说道:“外祖母,药熬好了,我这就给端过来。” 虽是贫苦人家,父母给女儿起名往往也叫个什么春花、秋菊、冬梅什么的,为何这个小丫头子要叫一个草姐儿。 草姐儿原也问过阿娘,说自己为何要叫这么一个名字,村里的孩子都笑话她,说她名字太土太难听。 阿娘听后,呵呵一笑,讲了这名字的由来。 原来她小时候太瘦小了,就跟个小猫崽子那么大,生怕养不活阎王爷带了去,就起了草姐儿这样的贱名压一压。 阿娘放下手中的针織,摸了摸草姐儿毛躁的小脑袋,温柔的说道:“阿娘给你起这个名字,是希望你能和这庄稼地里的野草一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无论走到哪里,都能踏踏实实的生
根、结果。” 彼时草姐儿听到自己的名字还有这么一番含义,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心中也对这名字生出了几分欢喜。 阿娘还笑着打趣道:“若你是个男孩,须得叫个狗剩、羊屎蛋儿这样的粗俗名字压一压。” 草姐儿听后吐了吐舌头,她虽不幸自己叫做草姐儿,但又很幸运自己不叫做狗剩、羊蛋儿。 说来也奇怪。 自从取名叫做草姐儿后,原本体弱多病的她就真个如田地里生机勃勃的野草一般,茁壮地成长着。 只是,阿娘却离开人世了。 …… 突然想起阿娘,草姐儿眼鼻只觉发酸,硬生生地将泪憋了回去。 阿娘前年走了,家中丢下一个烂摊子,她年纪虽小,只有七八岁,却要照顾腿常常腿疼的外祖母,下面还有一个两三岁的弟弟。 一日两餐、洗衣做饭、缝缝补补的活计都落在了她纤细弱小的肩头上。 她不喊苦,也不喊累,只是默默地承担着照顾家中老小的重担。 阿娘在时,她尚是个可以撒娇的小女娥。 阿娘不在,她便一夜之间长大,成了愁眉苦脸的小大人。 幸而爹爹半年前终于在陈员外家中某得一份佃农的活计,虽耕得一亩田只能获其三成,但一家老小四口的口粮有了着落,不至于饿死。 草姐儿小心翼翼地端着药碗来到外祖母居住的房间,掀开芦苇编的草帘子,因光线太暗,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外祖母,药熬好了,你趁热喝吧。”草姐儿将药碗端放在外祖母塌前,往后退了一步,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垂着头低声细语地说道。 草姐儿的外祖母徐老婆子看了一眼熬得漆黑的药汤,又看了一眼站着离着她一丈远的外孙女,心中起了一股邪火,没好气地问道:“你站那么远干甚么!还怕我这个下不了床的老婆子吃了你不成!” 草姐儿不敢吭声,只是往前挨了一挨。 徐老婆子吊丧一张老脸问道:“今天晚上吃什么。” 草姐儿声若蚊子哼哼说道:“还有早起剩下的豆粥和馍馍,热一热,我再炒个枸杞芽。” “又吃豆粥?!我老婆子没几天活头了,走到头了你竟然叫我天天挨饿!我辛辛苦苦一辈子,养了三儿三女,竟没一个孝顺的!老天爷,你开开眼呵!我一辈子积善行德,怎到老了还要受一个小丫头子欺负!”说罢,这徐老婆子哭天喊地撒泼。 这徐老婆子原先也是个阔老太太,家中颇为殷实,生养了三儿二女,住在三进三出的大宅子里,呼奴使婢的,每日山珍海味,养尊处优,原是个享福的命。 谁知那年黄巾贼作乱,闹翻了整个江南。徐家是当地有名有姓的大户,早被那群贼子盯上,哪里逃得掉,家私早被贼人洗劫一空。 那帮黄巾贼不光抢劫,更是又一把火将徐家的宅邸、田庄都放火烧了个精光。 徐老爷子一气之下,呜呼哀哉,撒手人寰了。 没有顶梁柱,百年望族的徐家顿时如树倒猢狲散,家中族人逃的逃、散的散,就只剩下她这么一个年逾六旬的老婆子,不得已来投靠儿女。 谁知这徐老生了三儿二女,皆都是靠不住的。 徐老爷子在世时,几个儿子就分了家。宅邸、田地、店铺多是大儿子继承,只是如今家中烧了个干净,自然是不能指望大儿子的。 她一个老婆子只好去投靠二儿子和小儿子。 偏偏这两个孽障都推说父亲母亲从小偏心大哥,不肯给他们分家产,应是将她这个老婆子扫地出门。 三个儿子指望不上,气得她又去投靠大女儿家,哪料得大女儿早已和大女婿闹得跟个乌眼鸡儿似的,都到了要写休的地步。这大女儿本就是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哪里还有闲力去收留她? 不得已,她又去投靠二女儿家,想来二女婿行商,家境颇为殷实,给她老婆子一碗饭吃倒不难。 结果住了不倒半年,因这老婆子依旧是死性不改,虽是寄人篱下,仍是整日趾高气昂地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更是不分主次,乱插手女婿家中的大小事务,不但弄得家中上上下下怨声载道,竟连累了一个小妾流产,且是一个男婴,气得二女婿亲自拿着扫帚,将这徐老婆子扫地出门。 走投无路,徐老婆子只得背上一个包袱,去投靠收养的义女、后嫁到乡下去的李素珍。 这李素珍正是草姐儿的阿娘。她不是这徐老婆子亲生的,是收养的别人家的女儿。 这李素珍是徐老爷子生前好友的遗腹子,徐老爷子怜她家家破人亡,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便从小收养
为义女。 徐老爷子虽是尽了老友的情谊,但这徐老婆子却十分不待见李素珍。 一是因为这李素珍是别人家的女儿,平白家中多了一张吃饭的嘴,生性抠门的她自是不悦。 二来因这李素珍生得美貌,胜过她那两个亲生女儿许多。那没长眼的媒婆撑着青伞来她家,竟要绕过她那两个亲生女儿,要先给李素珍说媒,说是十里八乡的青年才俊,都瞧上了徐家的小女儿。 气得她撺掇着徐老爷子,倒贴了一份嫁妆,将李素珍早早地嫁了出去。 许的人家正是她娘家一个远方穷亲戚陈老五,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在乡下只有两三亩薄田,家境贫寒。 李素珍知道后,便也没说什么,只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她亲生父母不在了,徐老爷子和徐老太太,便是她在世上的双亲。 待李素珍出嫁那一日,徐老婆子也假惺惺地送出了门,对着李素珍颇卖弄地说道:“你今日出嫁成家,我们也对得起你父母的在天之灵了。” “你成了家,自然是别家的人了,往后的日子是甜是苦,都得自己撑着,可怨不得旁人。” 意思是,以后李素珍过得不好了,可别来她们徐家打秋风。 新娘子李素珍粉颈低垂,只默默地听着。一如她十八年间,在徐家挨训的每一个时刻。 打发走一个吃白食的李素珍,又见她嫁给了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汉子,徐老婆子心中着实痛快了。 李素珍和陈老五成家后,家中贫寒,日子很是清苦。 但好在素珍心灵手巧,又善针織女红,一手好刺绣也颇能补贴家用。 陈老五虽然生性木讷,倒也老实良善,如今又娶了一房貌美贤良的妻,万万喜出望外之事,早已心满意足,家中大小事务,对素珍唯命是从。 素珍操持着家中生计,一钱硬生生地掰成了两钱花。又取出了自己嫁妆里的首饰,又置办了几亩良田。不出三四年的时间,陈家中已经从曾经的一贫如洗,竟变得有模有样了。 素珍出嫁后也不忘徐家。逢年过节就给徐老爷子、徐老婆子孝敬些她亲手做的衣裳、鞋子,还有自家庄家地里打下来头茬的蔬果。 只是徐老婆子从来都瞧不上李素珍,觉得她家太寒酸,送来的礼物也忒上不了台面。 就连家中请客,素珍和陈老五都是和下人们坐一桌吃席,从来都不当正经宾客看待。 一来二去,素珍和陈老五吃尽了徐老婆子的白眼,渐渐地也不大往徐家走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