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失败的杀手。 在一次灭门的杀戮中,我对一个襁褓之中的婴儿手软了。 就在我犹豫的一瞬间,我的仇家给了我致命的一剑。 我倒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 他们大笑着离开,放任着山间的孤狼野狗撕咬着我的躯体。 当我闭上眼的最后一刻,我看到了盘旋在天空之上的秃鹫。 这个画面我很熟悉,儿时的我,就亲眼看着无数的秃鹫撕咬着饿死的人。 那些尸体的人中,有我的父母双亲,还有我所熟悉的一切。 如今,我也同他们一样的下场了。 …… 朦朦胧胧之中,我感觉有一双手在为我包扎伤口。 伤口是锥心的疼痛,可是那只手却很轻,很柔。 我感到很安心。 终于有一天,我能够睁开眼,看清楚眼前照顾我的人,是一个极美丽的女子。 我愣住了,我以为面前的这名女子这就是观音菩萨。 手上沾染了无数性命的我,难道也能够到西方极乐世界吗? 我心中充满了愧疚,强撑着跪在了菩萨面前,想要从此皈依佛门,做一个好人,洗清我的罪孽。 我的伤口崩开了,鲜红的血染红了纱布,胸前是刺心的疼痛,可是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 我终于,能够重新做回一个人了。 面前的菩萨沉默了许久,最后她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清冷,像是遥远的荒野里吹来的风。 她说。 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 我依旧是一个杀手。 不同的是,我拥有了一个全新的主人。 主人说,每日为我换药的时候,摸着我浑身的肌肉,就像是一块又一块的石头。 所以她为我起名为石磊。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因为这是她为我起的。 她说,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存在。 所以我就藏了起来,我藏身的地方,可能是金陵城里的任何一个角落,只要她永远在我的视线内。 我躲藏在黑暗的角落,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我可能是她的轿夫,也可能是路边吆喝的菜贩,也可能是沿街乞讨的乞丐,或者是擦肩而过的路人。 她每晚宿歇的时候,我躲在了凤凰台上的屋顶上,她和那些客人的一言一笑,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要保护她的安全。 除此之外,我并无任何别的心思。 直到那一天—— 我远远地看着她出城赴赏花宴,陪着一帮公子哥喝酒。 其中有一个叫做淮安小郡爷的,止不住地灌她酒喝,一杯接着一杯,甚至恬不知耻地上前,揽着她的腰,想要当众轻薄她。 这位淮安小郡爷故意将杯中酒撒到了她的胸口前,弄湿了她的衣裳,露出了她洁白如玉的肌肤,还有隐隐若现的起伏。 其余在座的所有男人看到这一幕,都哈哈大笑。 仿佛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玩意儿,一个东西,在座的所有人都可以用筷子夹取的一盘菜。 即使隔得很远,我也能清楚地感知到她的厌恶和抗拒,她僵硬的笑容下掩藏着的愤怒。 那一刻,我忍不住了,内心的怒火就如喷涌的火山一般爆发。 她是我的主人! 是我心中高高在上的神! 怎能遭到如此的侮辱! 伪装成筵席庖厨的我,紧紧握着手中尖刀,赤红着双眼,鬼使神差地走到了筵席的桌前。 彼时,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了淮安小郡爷。 杀了取笑她的所有人。 那一刻,我已经走火入魔。 直到她拉扯了我的衣裳,装作不认识地问道:“这桌子上的金齑玉脍,可是你做的?” 我才回过神来,木然地点了点头,“是小人做的。” 她淡淡一笑,带着几分嘲弄的语气说道:“这鱼脍片的薄如白纸,入口即化,看来你使的一手好刀法。” 她在呵斥我下去。 她很不满意我的莽撞行为。 那一刻,我品尝到了从未体会过的苦涩。 没有主人的发话,这是我第一次自己想要杀掉一
个人。 这意味着,我彻底地丧失了做一名杀手的资格。 …… 从此以后,我将这份心思隐藏起来,不敢再直视她的眼神。 一个失格的杀手,没有理由继续待在她的身边。 她很快就察觉到了这一点。 她半夜来到我所藏身的地方,命令我,抬头直视着她。 我被迫抬起头,被她用说挑着下巴,直直地看向了她的眼睛。 那一刻,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之情。 被她发现了我的心思,该不会将我抛弃吧? 她直直地看着我,似乎读懂了我眼神中的羞耻、哀求和痛苦,若有若无地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噢,原来如此。” 她知道了! 我所有的心思,她都知道了。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等待着那一句“滚开”。 “脱下上衣。”她说。 我睁开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仰头望着她,却撞进了她如深潭一般晦暗不明的眼神,还有那一丝挂在嘴角若有若无地笑。 我无法抗拒她的命令,我脱掉了上衣,露出了胸膛前那直至小腹间的刀疤。 我低着头,不敢看向她的眼睛,等待着她的惩罚。 忽然,我感到她的手攀上了我的肩头,如蜻蜓点水般抚摸上我的刀疤,那么轻,那么柔。 我浑身一震,全身的筋骨都克制地咯吱咯吱地响。 我沉沉地低着头,不敢抬头看她。 “还疼吗?”她问我。 我摇摇头,早已不疼了。 只是她的手,让我感觉很痒。 痒到了心底,却不敢挠。 我知道,这是她对我的惩罚。 过了良久,她才悠悠地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看你身上的伤疤吗?” 我摇了摇头。 “因为这道伤疤,会不断地提醒我。不要忘记我过去所受到的伤痛,永远,不、要、忘、记。”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抬起头,看到她眼中的毫不掩饰的杀意。 我身上的伤疤是有形的,可是她心上的伤疤,却是无形的。 这一刻,我终于懂得,她远比我活得更加痛苦。 她比我更想杀了那帮人。 但她将心中的恨意,全都隐忍了下来,就像天空中盘旋着的雄鹰,瞅准时机,给予羔羊致命一击。 …… 我们的关系就这样持续了很久。 她依旧是外面风光靓丽的花魁娘子,我依旧是躲在角落里默默注视着她的影子。 她有时候夜里会突然来到我的住处,默默地注视着我身上的伤疤良久,失了神一般呢喃道:“快了,快了,马上就可以离开了……” 我很想问,她离开,会不会带着我一起走。 但我终究没有问出口,只是低着头沉默。 她永远是那么清醒、自持。 除了那一夜,她失魂落魄地来了,头埋在双膝之中,缩成一团。 她头发蓬乱着,眼睛红红的,哽咽道:“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她,指的是碧桃,曾是她昔日的姐妹。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安慰她。 可我不敢。 我只是一个影子,怎么能逾界。 她抬起头,一双眼睛哭得朦朦胧胧,我只感觉自己的心,就像是岩石一般融化了 她抬起头,盯着我,如同鬼魅般说道:“石磊,你报恩的时候到了。” 那一刻,我全身都涌入了无限的狂喜。 我终于能够派上用场了,成为一个对她而言有用的人了。 …… 无论是潜伏在监狱之中,给予致命一击,还是装神弄鬼,纵火,或是成为她消遣寂寞的床伴,这些任务,我都不辱使命,出色地完成了。 那一夜,她枕在我的手臂上,望着漆黑的房梁,自言自语道。 “其实我让你做的这一切,不光是为了她报仇,也是为了逃避责任。” “当初带她来到这里的人是我,逼着她一步一步走上绝路的人也是我。真正害死她的人,是我。” 她说到后面,小声地啜泣了起来。 看到她这个样子
,我们离得又这样近,我手足无措了起来。 只能依稀地回忆起往事,模仿着阿娘的模样,用着那一只握刀杀人的手,笨拙地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说道:“乖……好了……不哭了……” 在我心中,她就如那高高在上的菩萨,永远不会错的。 即使错,错的也是旁人,不会是她。 而我,心甘情愿地做她身边的影子,一柄藏在暗处的刀,一个忠诚的仆奴。 为了她,我愿意赴汤蹈火,只要她让我在她身边。 …… 离开金陵城之后,她明显放松了许多,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我看着那个明媚笑容的她,不禁想到,或许这才是最本真的她。 她终于能做回了自己。 不曾想,这却是我噩梦的开始。 那一日,她带着那个叫做蕙兰、素素安定下来之后,冷漠地对我说:“你欠我的恩情都已经偿还了,从此以后,你是自由身了。这包袱里是一百两银子,以后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与我关,你走吧。” 她说完这句话,就关上了大门。 我如同被抽了线的木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的心中充满了恐慌,她是不要我了吗? 也对……毕竟,我于她而言,再也没有利用价值了。 我像幽魂游荡在她的周围,不吃、不喝、不睡。 我不知道过了几天,白天还是黑夜,我变得奄奄一息,闭眼之前,我看到了那一扇大门依旧紧紧闭着。 临死前的最后一刻,我终于意识过来,我这么做不是因为她是我的主人,而是因为我爱她? 原来,这就是爱吗? …… 朦朦胧胧之间,我又感觉到有一双手,轻轻地拂过我的胸膛前的伤疤,那么轻,那么柔。 我猛地惊醒,一把抓住了那只手,我睁眼看到面前之人。 果然是她。 她被我抓住了手,僵持在那里,居高临下地沉默地看着我,过了很久,才动了动嘴唇吐出一句话,“傻瓜。” 我再也无法忍住,将她拉扯到怀中,将头埋在了她的颈窝处,乞求地说道:“丽仙,我爱上了你。求求你,不要赶我走。” 这是我第一次呼唤她的名字。 这也是我第一次对别人使用“爱”这个字眼。 说来也奇怪,说出这句话,我感觉我好似重生了一般,由一块坚硬的石头,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这是我从未体会过的感觉,我感到了莫大的快乐。 她听到我的话,沉默了许久,才淡淡地说道:“以前,很多人都说爱我。可是——我从来都不需要别人的爱。” 她推开了我,我感到一阵害怕,她又要赶我走吗? “我虽然不需要你的爱,但我需要一个护卫。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贴身护卫。一个月二两银子,可好?” 我抬起头,罕见地看到她别过脸去,白皙的脸上浮现了两团红晕,眼神有几分躲闪,却又有一种别样的神采。 我慌慌张张地跪了下去,“我发誓,我会一辈子保护你,直到——” “直到什么时候?”她向我伸出了手,似乎想要将我拉起来。 我情不自禁地握住那只手吻了下去,发自内心地说道。 “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