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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住尘香花已尽(2)

蕖香忽然说道:“要不,咱们结拜为姊妹,如何?” 听了这话,素素微微怔了一下,挂在脸上的清泪,吧嗒一声低落了下来。 蕖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个……我知道我自己是个无名无姓的野丫头,我连我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素素你出身高贵,我和你结拜姊妹,有些不知好歹了……” 素素连忙摇摇头说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的一双眼睛闪烁着亮闪闪的泪花,激动地说道:“我……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事到如今,她还说什么出身高贵,若没有蕖香相助,她早就饿死了。她注视着那一支颠沛流离、辗转来到自己眼前的芙蓉花簪,心中的感激之情都快要溢了出来,她觉得,一定是娘亲和干娘的在天之灵保佑,她才能在最绝望的时候遇到蕖香。 素素拉起蕖香的手,带着几分羞怯说道:“你若是不嫌弃我是罪臣之女,咱们就结拜为姊妹!” 蕖香眼睛笑盈盈,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在我眼中,素素就是素素,可不是什么罪臣之女。” 这一句话正中素素的心怀,她喉咙一哽咽,想要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夹杂着鼻音,用力地“嗯”了一声。 …… 如此这般,在一个晚风习习的初夏夜晚,庭院外荷风送来了一阵阵香气,隐隐约约,还有菱角的清香。 几扇小轩窗都开着,皎洁的月色倾洒而来,满室清辉。两个小丫头手拉着手,跪在室内,香案上摆着那一支芙蓉花簪,以茶带酒,义结金兰。 “那个……咱们要说什么吗?”蕖香挠了挠头,她从前听那说先生讲过桃园三结义的故事,结拜时好像要说些“不求什么什么生,只愿什么什么死”之类的话。 素素低头略想了一想,“我娘亲说过,当年她和我干娘结拜时,曾约定吉凶相照,祸福相依,死生相托,不离不弃。” 蕖香默默念着,眼睛一亮,兴奋地说道:“这句话真好!咱们就此立个誓约,从此吉凶相照,祸福相依,死生相托,不离不弃,如何?” 素素自然也极愿意的,她们二人异口同声地念了这一句话,恭恭敬敬地朝着香案供奉的那一支芙蓉花簪磕了三个头。 磕完头,蕖香和素素相视一笑,对着彼此说道: “姐姐。” “妹妹。” 从此以后,无论是连自己父母是谁都不知道的孤女陈蕖香,抑或是罪臣之女林素素,她们都有了亲人,不再孤独了。 …… 天色已晚,蕖香也不回凤凰台,和素素肩并肩地躺在凉席之上。 蕖香讲述着她这几日都去哪些地方查看、都问了哪些人,可是无一个知道西门小官人的行迹。 素素望着头顶的青丝帐幔,沉思道:“这几日我也细细地想过这个问题。若是他们已经出了金陵,一个西门小官人,外加好几个姐儿,守城的士兵、码头的船老大不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 “想来是那日丽仙姐姐发现地早,府衙着人仔细地盘问出城之人,那西门小官人怕被抓住,就暂缓了出城的打算……嗯……我猜,他们一定还在金陵城内!” 蕖香沮丧地说道:“就算他们还在金陵城,可是官府的人这几日到处搜查,都几乎把整个金陵城都翻了个底朝天,也丝毫没有他们一行人的下落。” 听蕖香如此说,素素也沉默了下来。 她不经意地瞥见了桌案上那盛放着槐香紫霞饼的红梅匣儿,心中一动,“若他们还在金陵城内,无论是谁,都要吃饭的。” 蕖香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对啊!素姐姐说得对!如果西门小官人还在金陵城内,无论如何,他们都是要吃饭的。 她兴奋地说道:“他们不敢去那酒楼茶寮买吃食,怕被别人认出来!应该是藏在那些鱼龙混杂的居民巷子里,那里有许多货郎挑着担子沿街叫卖,他们不露面就能买到吃的!对!他们一定藏在那里!” 蕖香想通了这个关窍,哈哈大小起来,拉着素素的手激动地说道:“对亏了姐姐!” 素素面上一红,微微一笑,能帮上蕖香妹妹的忙,她心中也很高兴。 …… 金陵城,虾子巷。 因这虾子巷靠近码头,金陵城内渔民多居住在此地,卖不出的臭鱼烂虾,四处倾倒,这一整条巷子,终日散发着恶臭。 这条巷子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有那放利子钱的地痞流氓,有偷鸡摸狗的“梁上君子”,有那一百钱就可买一夜春宵的半老徐娘,更甚者,还有杀人越货的狠角色潜伏其中。 这条虾

子巷狭长而逼仄,哪怕是大白天,巷子里也鲜有阳光照进来,终日阴沉沉的。这里的鱼龙混杂,各种利益盘根错杂,日久天长,渐渐地也就成了官府根本不愿过问的“法外之地”。 即便是在这样的污浊不堪的地方,却也有人在阴暗的角落里,独自挣扎着,拼命苟且活着。 刚刚过了四更天,天还黑着,却有一个少年人摸着黑爬了起来。 起早贪黑,正是个做豆腐的。 常说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豆腐的工序繁杂,要做出一块豆腐,需得选豆、泡豆、磨浆、滤浆、煮浆、点卤、定型。 这位少年人每日不到四更天,就早起做豆腐,要赶在早市开市前,将一天所要售卖的豆腐、豆花做好。 他正是蕖香那一日在女儿河相识的男扮女装的“小阿姐”,名叫做陆霁,虾子巷的人都唤他“阿霁”。 他们家的豆腐很是细腻,尤其是那一碗甜豆花,香甜嫩滑,卖的很好,虾子巷的人,都喜欢在早上来一碗。 至于这做豆腐的诀窍,关键就在于虾子巷的那一口深井。 说起来也怪,偏偏是在最下贱的虾子巷,却有一口极为清冽的井水。有了这样的井水,做出来的豆腐是极好的。 他家的豆腐,已经做了五十余年。 从他爷爷那一辈开始,就在虾子巷做豆腐。 做豆腐的手艺,传给了他父亲,如今又传给了他。 可无论他怎么起早贪黑地做豆腐,依旧是食不果腹,贫困至极。 二十年前,他的阿爷喝酒喝得醉醺醺,冬日里掉进冰窟窿里冻死了。 半年前,他的阿爹,赌钱输的倾家荡产,欠了一屁股高利贷,最后被要债的活活打死了。 至于阿娘,见卖豆腐赚不了几个钱,早就抛家弃子,改嫁了。 如今,这个家只剩下他一个了,起早贪黑地做着豆腐。 灶房里烧着火,大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豆浆。 虽说是初夏时分的清晨,灶房却也炎热无比,他在灶房之中,打着赤膊,依旧是汗流浃背。 豆大的汗水从他的额头不停地流了下来,也顾不上擦一擦,赶忙将煮好的豆浆进行“过大罗”,只有将豆浆用极细的罗布过滤,这样做出的豆腐口感才顺滑。 这是最吃力气活的,他忍着肚饿,咬着牙不停地摇晃着吊在房梁之上的筛罗,待到将豆浆全部过滤完,他的胳膊已经酸到举不起来了。 顾不上歇一歇,他便开始下一步,点卤。 这是最重要的工艺,卤水点多了,豆腐会太老太硬,点少了嫩的夹不住,这一步要极其有耐心,并且要把握好尺度。 不过这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毕竟他从三岁时,便踩着小凳子帮着阿爹做豆腐了。 只见他熟能生巧地点了卤水,一锅是老豆腐,一锅是嫩嫩的豆腐花,动作行云流水,就如那点石成金的神仙道人一般。 在等待豆浆慢慢变成豆腐卤的时候,他终于能喘口气,吃了半个蒸饼,喝了一碗豆浆,填饱了饥肠辘辘的肚子。 此时已是黎明,他借着熹微的光亮,掏出了一本《大学》,慢慢读着。 其实,他的名字并不叫做“阿霁”,而是叫做“阿吉”。 阿吉,阿吉。 这听起来,像是有钱人家的一条狗。 可笑的是,他卑微地活着,还不如有钱人家的一条狗。 阿爹被人打死后,他便默默地将自己改了名字,由“吉”变成了“霁”。夫子曾经过,霁,乃雨过天晴。 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是否还能雨过天晴。 就像他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能不能走出这腥臭逼仄、不见天日的虾子巷。 读本就是一件艰苦的事情。 更何况于他。 只不过相较于其他事,读已经是最轻松的的一件事了。 他如今已经十二岁了,却只上过不到半年的私塾。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他正背诵夫子所教授的《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一章时,阿爹突然闯了进来,当着夫子和众同窗的面,厉声对他大骂道:“王八羔子!你读有个用!你还指望以后自己能考上状元,当大官?!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快滚回家给我做豆腐去!” 待阿爹拽着他回到家中,就将他的本全都烧了。 他阿爹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统共就一个儿子,指望着他起早贪黑地去给自己做豆腐卖钱,好去供自己赌钱。 当个

读人,有个鸟用。 阿爹烧了他所有的本时,他立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他知道,他逃不掉的。 正如他的阿爷,他的阿爹那样,一辈子起早贪黑地做豆腐,一辈子活在这脏臭的虾子巷,一辈子仰望他人鼻息,一辈子如蝼蚁般苟且偷生。 如今,唯一一个能逃脱这注定好命运的读之路,也被阿爹亲手葬送了。 他站在那里,熊熊火光映着他面若冠玉的面孔,既有一种清冷的落魄,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妖艳魅惑。 正所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没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 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阿爹烧掉的那些,他都已经全部背熟了。 还有一本《大学》,他早早地藏在了灶房的墙缝之间。 阿爹是找不着的。 他却找得到阿爹。 阿爹白日间躲债,到了夜晚,才会偷偷摸摸地回来,问他要卖豆腐的钱。 虽说是东躲西藏,但以他的了解,阿爹去的总是那几个地方,不外乎一百钱一晚的私窠子。 那些地痞流氓前来讨债时,他跪在地上告饶道,“各位伯爷,我所有的钱都给了我爹了,不信你们翻,我这里一钱都没有。” 当地痞流氓逼问他爹躲在哪里时,他吓得哭了出来,一副懦弱胆怯的样子,被吓得伸出一个手指头,指了指西边的方向,“我爹……我爹在韩家……” 他无比清楚,自己生下来就注定是卑贱之人,注定永永远远地在脏臭的虾子巷卖豆腐。 他知道,这是他的命, 但是他不会就这么轻易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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