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梅一惊。 她扭过头,见搭话的女子一身甘草黄的布裙,满头的乌发上只攒了支金步摇,叫人瞧不出身份来历。 那张脸明媚动人,只是唇色却不大红润,神情更是淡然,脚下的步子徐徐迈着,不像是专为自己而来,倒像是在这街上闲逛的客。 杜梅抓紧了手中的药包,小声道:“你是谁!” 女子的目光却扫了眼街尾:“出了这条街左拐,有个锣鼓巷,我在那里等你。” 说罢,她身子一转,拐进了街边的米粮铺。 杜梅心跳如鼓,双腿却不敢停下,飞也似的朝街尾走。 她双亲早亡,只留下她和妹妹两人,亏得她从前拜了一个颇有本事的游方医为师,学了医术,认得些草药,这才在京都挣得一口饭吃。 两年前,何家进京,何龄看中了她在药膳上的本事,可她深知皇商贵眷后院复杂,多的是让人在膳食上动手脚的肮脏事,便不愿同何家打交道。 可何龄却捏住妹妹要挟她,逼得她做了何家的医女。 这件事,何龄瞒得跟铁桶一样,便是何家人也没几个知道的。 但今日突然冒出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开口就提要救她妹妹,她心里自然一百个愿意,却又怕那人也对自己有所图谋。 杜梅脑中乱糟糟的,飞快出了街,左拐行了片刻,走进锣鼓巷,寻了个少有人来的墙角,焦急地等。 布衫女子果然来了。 杜梅心一横,拉她到一边:“你是谁!要做什么!” “我叫方如逸,是昭武将军的女儿。” 杜梅愣了愣,没想到她会如此坦诚,竟把自己的身份就这么说出来了:“你,你是梁王妃?” 方如逸眉梢微动:“还没过门,能不能做这梁王妃,说不准。” “你找我做什么?” “我想帮你,也想你帮我。” “什么意思?” “你的亲生妹妹被何龄捏住,她若要你用药膳毒害谁,你做不做?” 杜梅语塞,为了妹妹的性命,她自然得昧着良心下手害人。 方如逸继续道:“你既知道我是梁王妃,那何龄在府中多半是发过火了。” 杜梅一惊:“你是怎么知道姑娘她……”心悦梁王? 方如逸冷笑:“我是如何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若我过了门,你定会被何龄逼着下毒害我,好让梁王妃的位子空出来。” 杜梅捏着药包,双手颤抖。 她说得没错,何龄的确一心想嫁给梁王。 今早得知圣上给方家女和梁王赐婚,何龄气得把满院的花草砸得稀烂! 若是方姑娘真成了梁王妃,只怕自己会被何龄逼着给她做有毒的药膳。自己学医,是为了救人,若有第二条路走,怎会去沾无辜之人的血? “我为何要信你?” 见杜梅松口,方如逸脸色稍缓:“我不想嫁给梁王,这法子,能保你我和你妹妹三人同时脱身。我方家长年镇守漠北,在京都没什么权势。 就算是昭武将军府,也不过是个暂居之处,连下人都是临时雇的。说这些是想让你放心,等事情了结,你们想去哪都行,我绝不威胁阻拦。” 杜梅思索片刻,眼下她没有别的脱身之法,不如信这方家姑娘一回。 “好,我要怎么做?” …… 三日后,方如逸站在王宅前,小心拢了拢发髻。 她接了王家大娘子顾苑的花宴邀帖,特来吃席赏花。 顾苑是户部尚的嫡女,所嫁之人是清流臣王家的嫡长子,翰林院侍读王承益。 她不过二十五岁,却颇有些做媒做亲的热心肠,每逢春夏繁花盛开之季,便要在家中办几次花宴,让京都的名门贵女和世家子弟相看一场。 前世,方如逸就是在一次花宴上遇见的元轼,如今又来赴会,心里的打算却大不相同。 她理了理身上的织锦月华裙,这是她从元轼送来的衣裙里精心挑选出来的。 听闻织锦用的是三金七银的丝线,上了身有如霞光流彩,满京只有一家铺子能做,没点权势和银钱,就是想买一小块布料放在家中瞧瞧,都寻不到门路。 照理说,如此华贵的衣衫,自己这个已然定了亲的人,不该穿到相看宴上去,没得将其他世家女的风头夺走,叫别人讥她只知显摆。 可她今日,要的就是这个显摆。 她揉了回脖颈,满头的金簪银饰压下来,多少有些
发酸。 外门上的接引小厮早就瞧见她了,却不知她是哪家的女儿,见她迈动步子朝大门口来,小厮赶紧上前一拜:“问姑娘安!姑娘可有邀帖?” 方如逸从袖中取出烫金的帖子,和自己的拜会名帖一道送上。小厮扫了一眼:“原来是昭武将军家的姑娘,快请进!” 方如逸点了点头,跟着一名下人缓步入院。 不多时,那下人奔了出来,问方才的接引小厮道:“这姑娘是谁家的?怎么连个侍女、车架都没有,莫不是自己走着来的吧?” 接引小厮把名帖甩给他,嘴角一歪:“就是那个穷酸的。” “方将军家的?不对啊,这才几日,她怎么穿金戴银了?” “你瞧那身料子,能是她家买得起的么?听说梁王往方家送了不少礼,她今日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多半就是梁王给的。否则,就凭她自己,呵!” 下人恍然大悟:“你别说,这方姑娘的脸虽然长得美,可穿衣打扮还是那等没见过世面的样,浑身小家子气。” “可不是么,谁家姑娘会在头上插那么多的金银簪子?没见识就是没见识……” “哎何姑娘的车架来了!” 接引小厮扭头望门前一看,果然见着一架双扇红柚马车从巷口驶来,车厢四角挂着描金的鸿运带。 他忙端出笑脸,三两步奔过去,躬着腰等那马车停稳。 车厢门一开,杜梅先从里面出来,跳下车把邀帖递给他。小厮接在手中,讨好似的连道了几声“问何姑娘安”。 何龄穿了身时新的银绯滚边褶裙,发间簪着翡翠金钗,并一支宝珠璎珞步摇,才刚露面,眼角先带了三分笑。 她搭了杜梅的手下车,立在王宅前微微点头:“听闻王家素来持正,是官中的清流。今日一见,竟连守门的小哥也端方得很。” 站在一旁的小厮喜笑颜开,忙引她进门,直把她送到前院才拱手离开。 前院摆了数不清的盆景,先头到的世家贵女们“姐姐妹妹”地叫着,挽了手赏花看景。 何龄对盆景无甚兴趣,带了杜梅往正堂的席面上去:“王家的药膳在京都也是有些名声的,今日你既来了,就留些心,回去后做几个我爱吃的……” 没等进堂,她却脚步一顿。 一名珠翠满头的女子背对着她,站在正堂门口的大方桌旁,身形瞧着有些眼熟。 “方姑娘?”她出声试探。 那女子转过身来,果然是方如逸。 何龄含笑上前,施施然行了一礼:“几日未见,方姑娘越发明丽动人了。” 方如逸回礼道:“原来是何姑娘,我记得前两日在顾家的花宴上见过你,没想到今日又在此处相逢,真是有缘。” 何龄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那日在顾家时,她被几个贵女讥得满脸通红,咬着唇独自坐在一旁,席面未散便走了。这才过了几天,她居然跟个没事人似的又来了,一开口还把话说得如此圆满。 看来和梁王结亲,给了她不少底气。 想到这一层,何龄心里浮了些恼怒,面上却笑得越发和善:“是呢,原来我同方姑娘这般有缘。对了,方姑娘刚才在看什么?” 方如逸指着面前那张大方桌,上面垒了高塔似的糖食,被印着“定胜”字样的果子围在中央: “我在漠北时,但凡开宴,大家就把熟羊肉往大桌子上一摆,谁想吃,便自己拿刀去割上一块。如今京都的花宴,竟也如此自在,把糖食果子放在长桌上,叫人随吃随拿。” 何龄心中暗笑,这土包子还真没见过世面,连吃看桌席都不晓得。 “方姑娘,那你可瞧上什么喜欢的果子?” “这定胜糕看着不错。” 方如逸说着便要伸手去拿一块,何龄忙拉住她,掩面笑道:“方姑娘快别如此!这是‘吃看桌席’,上面的糖食果子是摆来给人看的,不能吃。” 说话间,七八名世家女围了来。 她们早就听说这漠北来的方如逸,比那等小家碧玉都还没见识,今日得遇一回,定要好好开眼,回去说给姐妹婆姨们听。 茶余饭后,总要有些笑谈不是。 “高顶方糖,定胜簇盘,方姑娘在漠北没见过这个?”定远将军陈殊嫡女陈织吟,穿了身绿萝裙衫,慢悠悠道。 方如逸脸上腾了老大的惊讶:“原来这些糖饼果子不是给我们吃的?” “这是‘看物’,装点席面用的,我们怎可吃这些。” 方如逸轻叹一声,满脸可惜
:“这么好的点心,居然只是摆着给人看,真是浪费。” 围在一旁的世家女们笑得捂了嘴,嘲讽的眼神乱飞了一阵。 何龄暗自得意,正要开口装个好人,却听方如逸道:“看来以后我得多在各家的花宴上走动走动,长长世面。毕竟我马上就要嫁进梁王府了,以后自然要替梁王操办席面花宴,多学一些也是好的。” 何龄脸色一僵,捏紧了帕子,极力扯了扯嘴角:“都忘了方姑娘是未过门的梁王妃了,京都的花宴有大有小,你可有得学呢。” “何姑娘,这都还没过门,怎的就叫上梁王妃了?”陈织吟皱着眉道。“方姑娘,你从小在漠北长大,没见过几回花宴,便是眼下紧赶慢赶地学上一回,只怕也不过是依样画葫芦,装不了真章。” 方如逸抬手拢了拢鬓发:“话虽如此,可将来我毕竟要做梁王正妃,就算只是画出个依样的葫芦,多少也能充充场面。” 陈织吟侧过身,翻了个白眼:“方姑娘对这桩亲事甚是满意吧?这几日但凡去参加花宴,总要提上一嘴,生怕别人不知你要嫁进梁王府。” 方如逸笑得团圆:“圣上赐婚,我心里自然是一万个满意。王爷待我也很好,今日这身织锦月华裙,就是王爷所赠。还有步摇和簪子,满满地摆了一院子,我只戴了几个出来。” 何龄的脸色有些绷不住,别了头不言语。 陈织吟却忽地转过身来,冷冷道:“方姑娘,你说笑呢?瞧瞧你这插了满头的钗子,连头发都看不见了,这能算是几个?” 方如逸摸了摸步摇上的流苏,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今日真只簪了几个,若想把它们一一戴过,怕是得去上十几二十个花宴才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