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反之说不过是为了先声夺人,想来刘静和他身后的人也知道,光凭一个阑入御在所的孟壮,咬不死江铣。只是按例小事上封奏,大事才入廷议,想要当堂指控江铣,总得要找个噱头才行。
卑幼自娶妻,娶的还是个贱籍。只怕这才是他们真正要说的。
妻者,齐也。妻子操办家事,传承祭祀,又有承嫡重责,怎能轻易迎娶。奴婢贱流,律同畜产,插上草标,等数相悬,一个经过买卖,胸前挂着木牌标过价码的奴婢,如何能成为世家官宦之妻。府中端茶倒水,持帚洒扫的是婢;豢养的歌伎舞女是婢;酒宴歌舞上供人玩乐的也是婢。如此身份,江铣却竟然迎娶回家将她当成妻子。
色令智昏也不过如此了,一个贱婢,即便放良也止听为妾,江铣以妻待之,是指望她能操持家事,替他交际应酬吗?这还是个有原主的赃婢,赃婢所产,按律不合从良,日后生下孩子,江铣是指望他从良籍还是奴籍?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事情过于荒唐,反倒令人难以置信。也有人出言为江铣说话:“刘拾遗是不是弄错了?或许是大将军情志风流,豢养在外的什么侍婢。”
本来么,像他们这样的人,府内府外,城外庄子上,谁没有养几个绝色婢女或是赏玩,或是红袖添香,别有一番意趣,绿珠坠楼,红拂夜奔,性情中人的风流从来都不是坏事,对于世家门阀中人来说,养得起也就养了,这样的事,原也并不鲜见。
只是将奴婢置于正妻之位,实属荒诞。
刘静却是胸有成竹,直问江铣道:“将军,您以为呢?
“您以为,贱婢孟柔,是否是您的妻子?”
所有人都以为江铣会否认,就连刘静也是这样认为的,他甚至连反驳江铣否认的说辞都准备好了。
可江铣却回避了这个问题。
“孟壮虽然身患残疾,但略识得几个字,军中仓曹吏本就空缺,他暂时顶替,原是权宜之计。只是此人并不堪用,正职尚未寻到,他就贪渎事发入狱。微臣曾经盘桓安宁县,受过孟家照拂,也因此出钱为他赎刑,见他与寡母相依为命,度日艰难,又施银让他母子二人回安宁县。所有事情皆合乎律法,亦有旧例可循。此事过后,臣与孟壮再无会面,也再无瓜葛,他一个残疾庶人,身无长物,为何会出现在麟游县,为何能够怀械闯入御在所,又为何会与谋逆扯上干系……”江铣轻笑道,“臣也十分好奇。”
见他三言两语就将矛头调回“谋逆”案上,刘静不免有些着急:“大将军何必避重就轻,你分明……”
“避重就轻?听刘拾遗的意思,谋逆要案竟是轻;某的婚丧嫁娶才是重。”江铣抬眸,“多得刘拾遗看重,只是此等重视,某万万不敢领受。”
刘静一下哑了火。
“不论孰轻孰重,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该查明真相。贼人阑入御在所,威胁陛下安危,虽是罪不可赦,但最要紧的,还是查明前因后果,以免再有此类事端。”长孙越缓缓道,“自然,早日查明真相,也能早日还大将军清白。”
说来说去还是要查案,涉及谋逆两个字,甭管究竟是不是谋逆,总得要大理寺、御史台、刑部三司会审。长孙氏是先皇后亲族,长安世家均以其马首是瞻,长孙越又执掌中、门下两省多年,门生故旧岂止千万,查案的人越多越杂,查出来的东西,就越会与案情本身无关。
皇帝饶有兴致地点点头。
“爱卿说的有理。”皇帝道,“既如此,就让三司详查吧。”
江铣眉心紧蹙:“陛下……”
“案情查清之前,宫中防卫暂且交由裴方正全权掌管。”右卫内府原在江铣手下,左卫内府的长官则是长孙乾达,出了这样的事情,两个人都该要避嫌,皇帝又道,“就在朕的枕边发生这样大事,正巧,离宫地方大,万年殿也很久没有热闹过了。此案就由朕主审,诸位爱卿在堂旁听,在回长安之前勘定出个结果,诸位以为如何?”
皇帝的决定出乎所有人预料,皇帝主审,百官副审,虽是谋逆大案,可当年幽王谋反时也没有这样大的阵仗。长孙越直觉不对,正要再说些什么,江铣却先一步叩首谢恩。
“微臣遵旨。”
……
皇帝说了要查案,还要在月底回朝之前查清所有真相,时间紧急,其余事项一律都只能让步。
江铣作为疑犯,鱼符、官印都被收走,为了防止他与旁人串供,又或是防止他临时脱逃,家也没让回,直接就被军士押送着扣在离宫别室。同样被关押在宫中的还有首告刘静,秦律诬告反坐,一旦查清真相,他和江铣,必然有一个要被定罪。
只是那些人要查清的所谓真相,究竟是什么呢?
江铣是疑犯,要定他的罪,阑入御在所的孟壮反倒成了证人,只是这个证人被割了舌头,余下的几根手指也被折断,说不出话也写不了字,一张嘴只能嗬嗬地吼,除了活着没有其他用处。但这是皇帝亲自要审的案子,大理寺不敢轻忽,这个证据不足用,便撒出所有人马去寻同孟壮有关的人,没用多少功夫,就寻到了仍在城外盘桓的何氏。
另外一个重要的证人,则是孟柔。她是孟壮的亲姐,又与江铣密切相关,查到她的所在,甚至比何氏更容易,因为她自己身上还背着一桩逃奴案。
“孟氏女名柔,并州安宁县人。政启二十年,为其母何氏卖与他人为婢,作价二两金。”
万年殿上,孟柔睁开眼时满室金辉,闭上眼却是孟壮嘴里空荡荡没有舌头的模样。手心里全是汗,额前背后都发凉,她强撑着没有晕倒,她能做到的,也只剩清醒了,就连内官提前教过的,向皇帝,向勋贵高官行礼的礼仪都忘得一干二净。
脑海中一片空白,她直愣愣地站在殿中央,好像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可是那些声音,仿佛都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直到被人按着跪在地上,才找回几分清明神志。
那个声音还在说着:“孟柔卖身为奴,等同资财,却自决嫁娶,按律计婢价为财赃,准盗论。江铣知情故娶,当与奴婢同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