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宁泽觉得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重重一击一样,抽搐着有些疼,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有一种奇怪的想法,想要为这个姑娘拭去面上的泪珠,然而仅是一瞬间他就定了心神。 外面都说,晋阳长公主最是温柔本分单纯良善,从来不问政事,干净的如同块水晶,但是宁泽知道,这个此时正泪眼婆娑的小姑娘一点也不简单,腥风血雨走过来的人,究竟能有多干净?那年宰辅张泉龄因专权被下狱,党羽也都被收监,彼时宁泽十六岁,正在大理寺任少卿,奉命审问张泉龄一党。张泉龄党羽中,嘴最硬是先帝宗的内侍,时任左右班都都知的张怀先,宁泽审了五日他生是不开口。宁泽清楚地记着,那夜他去狱中查看人犯状况,亲眼见到一个披着黑色披风的小小身影从狱中出来,只一眼,他就从身形中辨认出来,那是当时年仅十岁的晋阳长公主。当时他还没来得及令人去详查此事,就有人来报,张怀先愿意招供了。 晋阳长公主从来不是外面的那些人说的那样,两耳不闻窗外事,相反,宁泽知道,她的心思极深,有着超乎她年龄的谋略与手段,以至于全天下没有一个人看出她本来的样子,所有人都相信,晋阳长公主就是个老实本分甚至有些懦弱木讷的深宫女子。 “长主节哀。”宁泽躬身行礼。 高瑗苦笑,哀哀切切地道:“节哀?如果国公的至亲被人谋害,国公要不要节哀?”这个神情真的看不出她有什么谋算,仅仅只是一个眼睁睁看着姐姐死去却无能为力的单纯少女。宁泽敢确信,晋阳知道自己清楚她的真面目,所以愈发看不懂她现在的举动,甚至他在逐渐相信,这她真的只是因丧姐而悲伤。 “衡阳长公主恶名天下皆知,此番也不算如何冤屈。”高瑗的话让宁泽很不悦,执意处死衡阳长公主是宁湛的意思,她说姐姐被人谋害,岂不是将身端行正的宁湛归为小人一类?念及她如今正是悲伤之时,宁泽多少选择原谅她,没有再说什么。 高瑗脸上的表情有些讥讽:“连你也这样觉得吗?”她也不想再就这个问题多说什么,只是将头深埋在衣裙里,良久,才抬起头来,绽出了一个温婉的笑容。“国公你知道吗,我六岁就丧了双亲,长姐如母,我是姐姐一手养大的。你知道我们这么多年有多难吗?建平元年庚申之乱,汉王叛军直杀到明安宫门口,若非姐姐率宫人侍卫抵抗至楚国公率兵勤王救驾,我们早已是汉王刀下亡魂了,后来也是十三岁的姐姐统筹多方力量,谋划调配,一举歼灭汉王逆党。建平元年至建平四年张泉龄摄政,帝王不过是其傀儡,也是姐姐暗中筹谋四年,诛张泉龄党羽。建平六年,吴王豫王齐王鲁王沛王淮安王庐江王平南王广陵王中山王起兵叛乱,一应军令悉数出自姐姐之手,对了国公,平定十王之乱你是首功,你对此,应该清楚,”她看着宁泽,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今上登基十年,姐姐平宫乱,诛权臣,安藩王,威慑宗室,稳定朝局,我不知道,她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样对她?你知道这十年我们是怎么走过来的吗?父皇刚撒手人寰后什么都变了,从前唯唯诺诺的二叔还未等父皇出殡就敢逼宫,从前最是言听计从的张泉龄把持朝政四年,几度欲取而代之,从前老实本分的诸藩转眼便敢勾结叛乱,还有匪患,边关亦不安稳,多少次,我们离死就差一线了,你知道朝不保夕的日子是什么样的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先帝宗骤然驾崩,留下幼子幼女,朝中平日里靠着宗威仪的各派势力一时蠢蠢欲动,汉王作乱虽是突然,因着朝中各派还算忠心,迅速镇压叛乱,然而有此先例,各派更是不安好心。宗往日最是看重张泉龄,亲令其辅佐幼主,然而权柄之下他早已暗生异心,把持朝政,拉拢人心,名为相,实为帝。宁泽还记得,彼时自己的三哥宁湛处处被打压,纵使他再多智善谋也奈何不住张泉龄权势滔天,日日愁眉不展。说起来,虽说这十年来战乱不断,但因为良将在朝,并未多动摇今上的地位,唯有张泉龄,虽是仅掌权四年,但若非衡阳长公主与楚国公私下谋划,暗中蛰伏,于元日北山行宫的宫宴上一举制服张泉龄及其党羽,或许早已篡权夺位。那是最艰难的时候,本已赋闲在家梁王老千岁为了保护幼主再度入朝任职,如今的宰辅贺铭被贬至燕北受尽苦楚,舞阳大长公主及其长子被暗害,无数忠良被迫害以至于家破人亡。 高瑗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这是平日里最举止高雅的晋阳长公主从来不会做的粗鲁动作,道:“我皇兄单名一个楷字,是从木的,而我和姐姐俱是名中从玉,国公知道是为何吗?”还未等宁泽开口,高瑗又道:“因为爹爹说,男儿是家国的栋梁,是要顶天立地的,女儿是他的珍宝,是要好好呵护的,可如今,到底是谁栋梁,谁又是珍宝?” 宁泽又一次不知该如何接她的话,他虽是武将出身,因着宁家诗传家,也是满腹经纶,辩才出众,可如今面对着梨花带雨哀哀欲绝的高瑗,他什么话也想不出来,只是又重复了一句:“长主节哀。” “节哀?我一点也不
哀伤,我只觉得好笑。我笑人心不古,从前把酒言欢如今横刀相向;我笑世人无眼,错勘忠奸贤愚以致忠良蒙受恶名;我笑苍天不公,奸臣逍遥法外一生顺遂却令忠志之士历经艰辛怀恨而终。国公,你说,这不好笑吗?”高瑗眼底透着红色,那双原本最是单纯澄澈的眼眸中露出的光,像是笼中困兽的殊死一搏,不甘,倔强,还有弄弄的杀意。良久,她抬头看着天中的最后一抹红光,又是深深叹了一口气,收回了那不该属于晋阳长公主的眼神,嘴角微微上扬,她的嘴在笑,眼中却是莫大的哀伤:“罢了,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斯人已逝,也该入土为安,罢了,叫他们进来罢,只是我有一句话嘱咐国公,”她扶着廊柱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姐姐的丧仪,既是你主持,本宫望你一切从繁从奢,纵使群臣百官不愿,我也要他们哭着送我姐姐,好让他们记得,他们如今的安稳日子,是谁换来的。” 宁泽拱手,道:“是,臣领命。” 丧礼的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开始准备,宫人搭灵堂,设白幡,只是晋阳主不许他们动正殿内的陈设,是以正殿红白交错,看起来格外另类。入殓时,长主更是不愿让外人接触衡阳长公主遗体,称姐姐素来不喜外人触碰自己,领着衡阳长公主的几个亲信入殓封棺。一众宫人虽是不解,但因着晋阳主与衡阳主姐妹之情甚笃,也怜她丧姐之痛,没甚非议抱怨。 今上来时一应都齐备了,殿中晋阳正在哀哭,一见今上,更是放声大哭,今上见此,亦是泪如雨下,扶住跪在灵前几欲昏厥的晋阳,晋阳依偎在今上怀中,泣不成声,只能听见她呼唤姐姐和皇兄。 宁泽和张彦及一众宫人在一旁侍立,他们都知今上姐弟三人相依为命,感情深厚非常人可比,若非群臣上奏请陛下赐死衡阳,今上仍能保衡阳安稳度日。 晋阳抬头看着自己的皇兄高楷,凄凄楚楚道:“皇兄,如今可只剩你我二人了。” 还是今上先平复了心情,从袖中取出手帕,擦干净自己并妹妹脸上的泪迹,唤着晋阳的闺字,柔声安慰着她:“以宁莫怕,没了皇姐,皇兄一样可以保护你,以宁莫怕。”见晋阳不再哭泣,便转身询问宁泽丧仪之事:“照例,长公主薨逝,上至皇后妃嫔下至百官命妇,应入宫哭祭,怎么都不见人影?” 宁泽答道:“回陛下的话,长主见天色已晚,怜各位娘娘及命妇辛苦,便命明日再来祭拜。” 高楷叹了口气,回头看向高瑗,道:“你倒是个老好人,也罢,明日就明日罢。另衡阳长公主乃是朕亲姐,与朕更是有抚养之恩,朕如今所做,唯有保其身后风光了,如今丧仪可不按镇国长公主之制操办,按帝王之制操办,也算朕报长姐十余年教养之恩了。” 此言一出,宁泽与高瑗齐齐道:“不可。”二人俱是一愣,宁泽示意高瑗先言:“皇兄此言不妥,纵使姐姐与你我与国朝皆有恩,也万不可以帝王之仪下葬,如今群臣百姓本就对姐姐有所不满,如此一来,更是坐实姐姐恃恩而骄,操持权柄之名。况这些年战乱频发,国本就不充裕,如何能办如此大丧劳民伤财?” 宁泽亦道:“臣以为长主此言有理。衡阳长公主虽是陛下至亲,奈何也从未登这帝位一日,如此这般,实在不妥。若陛下执意如此,也会使陛下被不分黑白,偏袒徇私等恶语中伤,故此举不可取。” 高楷有些不悦,道:“那如你们所言,该如何操办?” 高瑗道:“不如且按镇国大长公主之仪操办,若是皇兄以为不够,便再令百官命妇一如太后,皇后之丧,为姐姐守灵吧。” 高楷思索再三,道:“如此便这般。另丧仪用度,国公只管找户部支取,不必从简。” 众人称是。 高瑗道:“皇兄虽是伤于姐姐薨逝,也应以龙体与国事为重,如今天色已晚,请皇兄早些休息罢,我在此守灵便可。” 高楷一听此言竟又是落下泪来:“长姐于朕恩重如山,一朝薨逝,若灵也不为她守,只怕是枉为人手足了。” 高瑗却是起身,行至高楷身前,挽住他的臂膀,道:“若陛下能以国事为重,保天下万民安居乐业,才是真的不负姐姐恩情,至于守灵之事,皇兄日日来祭拜一二也就罢了,此般说起来也只是虚礼,若是姐姐在天之灵看见皇兄尽力实现她之未尽之志,岂不比见皇兄与灵前哀哭要欣喜?守灵这等事,且让我代劳罢。” 高楷听完,又哭了一场,上香祭拜后,方回了勤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