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子安扣起茶杯,站起,笑道:“这样啊!嗨,只要不耽误我们华丰号的买卖,一切都好说!”
华丰仓管事的几人,一时间不好当众反驳,各个面面相觑,只有其中一位一直未开口的年轻管事忍不住,开口说道:“大少奶奶,规矩是钟老板和他们荣庆堂一早商定好的,不能就这么随意破了。这背后涉及到码头脚行的工薪问题,日后林老板从警署出来,知道被撬了生意,定要找我们华丰仓怂恿的罪过!您要改规矩,也最好和钟老板商量着办,改得周全些。”
潘子安回头,冷脸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年轻的华丰仓管事回道:“阿荣。”
之前与眼镜佘同去小医院的那几名管事里,倒是没有他,想来是人微言轻,被撇下了。
潘子安依旧冷着脸对他:“我今日高兴,不和你计较。你倒说说,怎么周全呢?”
阿荣:“我...我也不知道,最好不改咯!”
唉,可惜忠勇有余,谋算不足。
潘子安摇摇头:“我今日头一回做主,你就驳了我,我让你说,你又说不出个章法来,这不是和我作对么?!”
阿荣:“钟老板一时回不来,我们得替他守住了码头。你们几个也不同意,为什么不说呀,怕什么,钟老板还会回来的,她又不是一直在这里。”说话间,寻找另外几人的呼应,可人家都看着潘子安的身份,不敢轻言。
潘子安将华丰仓管事这几人的反应看了个仔细,而后笑了笑:“唉,算了,阿荣你说的也有道理。我有心办成此事,便要办得周全些,免得再吃他们鸿升堂的亏!说起来,我也是个外乡人,也是底层出身,今日看着兄弟们就像看着了自己的亲人一般,一时就没了分寸。这样吧,荣庆堂的几位,你们还是自己看着办吧。若是别家找你们来,你们又有力气,我们华丰仓顶多就是睁只眼闭只眼吧...唉!”
她不这样讲,荣庆堂也早这般偷偷做了,倒是她今日三言两语的,将事情挑明了,还将华丰仓从此事上明晃晃地摘干净了。日后乔老板回来,万一再被鸿升堂的拿这事做筏子,可不就罪过全怪在他们几个管事的头上了?
荣庆堂的几个管事,脑子转过了弯,不能就这么被她撇干净了,急忙换了番说辞:“不成,您是当家人,开了金口,怎么还能往回收呢?!只不过,依我们乔老板的意思,是万万不准我们吃里扒外的。再说,他们怡和给的价钱也不高,比不上咱们华丰仓的佣金实在,咱们倒也不是真的稀罕赚那份辛苦钱。说到底,还得看您大少奶奶的意思,我们做伙计的,没什么计较,凡事都愿听大少奶奶您的吩咐,各位说,是不是?”
厅外刚刚躁动的人群,鸦雀无声。
没绕过弯的还以为此事黄了,没的赚就更不想应和;转过了弯的,知道再也没有便宜可占,之前大家不说开,还能偷摸赚些,如今说开了,只要没有东家的应允,谁还敢轻举妄动!老板有老板们的说道,伙计有伙计们的心思。
华丰仓管事的几人,刚才揪着的心,这下倒是放了下来。话说到这里,也算有收获了。他们也不是不知近日这些偷摸事,只是大家心照不宣,谁也不敢公开置喙荣庆堂的是非,挡人家的财路罢了。但这之后,荣庆堂的,恐怕都要掂量掂量了。
可不想潘子安还不肯结束呢,瞬间变了脸,回头对自己人责问道:“哟!我倒不知,码头上还两样价呢?阿荣,你们有便宜的劳力不用,莫不是收了他们荣庆堂的好处?”
阿荣立刻解释道:“没有!咱们华丰仓还倒着给他们荣庆堂分红呢!”
潘子安假装不解,问道:“这是什么说道?!那别家怎么就请得起便宜的?怪不得鸿升堂的找我们茬呢,那刀子险些就连我也捅了!合着后面这么多不公平的事呢!”
此话一出,两边伙计全都议论纷纷,谁都更不敢多嘴了。荣庆堂管事的,自觉惹了个大麻烦,便宜占不成,反而惹火上身了。而华丰仓管事的也尴尬不已,这些年吃亏是福,早都习惯了,谁还愿意改革啊,何况钟老板上行下效,已成陈规,这事还有什么好说道的?她可以说嘴钟老板的规矩,华丰仓员工们可不敢。
大厅挤着一群人,却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潘子安继续有一搭没一搭,问道:“外面堆场上那些货,都是谁家的?”
只有阿荣敢接话:“大部分是怡和的。其实鸿升堂近日歇班,怡和这几日缺劳力,已经开始抬价找工了,价钱比咱们华丰仓开的还要高。”
潘子安踢踏着高跟鞋,在厅里走来走去,蹓跶得伙计们心慌。
码头的男人们,一向吆五喝六、难管难教、各怀心思,今日却都这般七上八下地被一个年轻女人悬起了心。
少顷,潘子安坐定,大声说道:“我当你们是自家兄弟,今日不拦着你们多赚钱,但鸿升堂他日复工,见生意被撬了,一气之下再惹出几条人命,那刀子就不知道会冲谁身上去了!我是个女人,胆子小,可不敢再惹祸。华丰仓今日起,歇假七日,各位可别再怪华丰仓挡了大伙的财路,这下真给你们腾出人手了,你们接不接怡和的买卖,全凭你们自己做主!”
荣庆堂管事的被她左一句右一句地牵着鼻子走,一分便宜没落成,反而越来越被动,气急道:“那不成啊!这算怎么回事?码头上谁不知道你们华丰仓跟怡和斗法?连累了鸿升堂也罢了,今日连我们也受灾了!我看,不如将怡和的那些买办们叫来,你们两边说个分明,别将我们这些做伙计的耍得团团转!”
门外的伙计们也都跟着起哄,谁也不愿明面上得罪鸿升堂,为几个钱不值得,可东家若想连累自己歇工,也万万不可。记者们眼见着今日要有大新闻,各个前趋,怂恿到:“就是,就是,神仙斗法,小鬼遭殃!他们赚的盆满钵满,大门一关,落得清闲!你们这些赚一日花一日的,哪顶得住,苦的还不是你们大伙?”
有记者甚至鼓动道:“你们倒是去请怡和的人来分说分说啊!你们不找怡和,怡和也要请你们帮手呀!”
有那早就偷摸赚了几日的,不舍得将肥肉放手,竟真莽起胆子,冒头去找那些个怡和的大小买办去了。
阿荣上前几步,小声提醒子安:“您要不要回避?钟老板在时,跟怡和也是能避则避。”
潘子安倒有几分欣赏他的忠厚了,微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你看外面这些记者,好不容易抓住个大新闻,哪能轻易放走我?今日只有怡和不敢来,没有我们华丰丢脸跑掉的。你若有心帮忙,去帮我叫个人过来。”
耳语几句,阿荣便也跑了出去。
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怡和始终无人来,局面僵持了起来。
对怡和来说,又何尝不棘手呢?一连几次,在地皮一事上吃了新闻舆论的亏,又赶上鸿升堂这档子事,正处于内忧外患之间,谁还敢当着记者的面,明摆着过来跟华丰仓抢劳力呢?除非不想要这工作了!可若今日无人应对,只怕又要引起新一轮风波:偌大的一家英人商行,竟在码头上应付不了一个小小华丰仓,对方还只是个年轻女人!传出去岂不笑掉大牙?
如此,怡和内部,一层一层,一级一级,向上汇报,无人肯背这口大锅。竟至于传到了最高层耳中,引起内部勃然震怒!内部责令英人经理尽快拿出办法,应对此次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