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不要啊!” 蕖香目睹了沈承影和上官晴滟双双从城楼跳下的这一幕,她痛苦欲绝,恨不能跟他们一同去了。 然而,她的回忆并没有结束。 她看到柳姑姑抱着襁褓之中的孩儿为躲避战火,一路南下,想要寻找沈将军的结拜弟兄颜巽离,却杳无踪迹。 好不容易到了江南,却因黄巾贼作乱,烽烟四起,一干绿林贼寇已经杀到了杭州地界,见柳姑姑一行人气度不凡,便料知是大户人家出身的仆役,便起了贼心,要打劫柳姑姑。 跟随柳姑姑一路南下的四个护卫,忠心护主,在与贼寇相搏的过程中,不幸牺牲了。 只剩了柳姑姑一个老嬷嬷,带着襁褓之中的芸儿,去往金陵寻去。 黄巾贼作乱,江南百姓们民不聊生,流离失所,作奸犯科之人愈多。饶是柳姑姑万般小心,还是被一个贼人盯上了。 那贼人不但抢走所有财物,更要夺取柳姑姑怀中的婴儿。柳姑姑拼死保护孩儿,却因年老力衰,哪里是这贼人的对手。万般无奈,柳姑姑只得抱着那贼人跳入了寒冬腊月的大河之中,却是和那贼人同归于尽了。 如此这般,这襁褓之中的小女娥沈芸,先是爹死了,娘死了。如今照料的柳姑姑又死了,独自一个落在茫茫大雪之中,眼见就要冻死了。 这时,一位女子路过,隐隐听到有婴孩的哭啼之声,循着声音找去,果见在一个破庙内,发现了一个襁褓之中的孩儿,瘦得跟个猴儿一般。心中不忍,只觉十分可怜,便带着这孩子回了家,用米汤哺育,千辛万苦,总算是活了下来。 这女子,自然是李素珍。 那襁褓之中的女婴,是沈芸,是草姐儿,也是蕖香。 …… 大梦一场,蕖香终于得知了她的身世,她的心中并无欢喜,只觉满心的悲凉与愤怒。 她不懂,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 为什么爹娘死守了燕州城四十天,朝中却没有一兵一粮的支援! 为什么他们这样为国家献出生命的忠义之士,最后却落得一个连尸骨都没有人收殓的下场! 为什么那帮贪生怕死、尸位素餐、鱼肉百姓的懦夫,却能高坐在庙堂之上! 这个世界,到底还有没有是与非,黑与白,正义与邪恶之分! 她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她历经大悲大喜,心绪激动,近乎癫狂。 安息香本已尽,梦境已经结束,她本该醒来,可此时她却不愿醒来。 这个世事如此肮脏,黑白颠倒,小人得志猖狂,无良者高坐庙堂,好人却受尽苦难。 她不愿苟活在这样的世上! 她不愿醒来! 可是,若她再不醒来,便会神识消散,永远也无法醒来。 神识若消散了,她的躯体虽活着,却也只剩下一个躯壳了。 她的处境十分凶险,性命危在旦夕。 …… 荡悠悠,她感觉自己越来越轻,如一缕青烟,飘荡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茫茫的黑暗之中,她遥遥地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呼唤她。 “蕖香……蕖香。” 这个呼唤,就像是远方的荒野吹来的一阵带着潮湿气息的微风,轻轻拂过了她的面庞,让原本快要消散的她,重新感受到了生的希望。 “回来吧,回来吧。” 那个声音继续呼唤道。 可她已经迷失了太久,早已失去了回去的方向。 正当她惶惶间不知所往之际,隐隐之间,感觉面前有一个熟悉的背影,对着她说道:“蕖香,跟我回去吧。” 然后,这个影子牵着她的手,“蕖香,不要怕,我在。” 这个人的出现让她不再焦虑,不再沮丧,不再愤怒,也不再孤独,只是感到一阵熨烫的安心,犹如掌心传来温暖而又坚定的感觉。 她能感受到,面前之人对自己并没有恶意,是完全的信任。只是,却不大记得是谁。 她想要看清楚面前之人是谁,却因逆光,只看到了一个的轮廓。她隐隐记得,曾几何时,这个背影,也曾站在她面前,守护着她。 她牵着那人的手,一直往前走。 走过了漫长的黑暗,直到她感受到了光亮—— …… 蕖香慢慢睁开了眼睛,久违的光亮让她感觉到一阵晕眩。待她适应后,看清面前的人,微微一怔,秀目禁不住地流下两
行清泪。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时隔七年,恍然隔世。 眼前的他,褪去了青涩,更显成熟。 然而,他望着她的时候,一如七年前那般真挚,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过。 是真是假?是梦是幻? 她微微张着嘴唇,犹自不相信,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她的嘴唇颤抖着,沙哑的声音说道:“阿霁哥哥?” 他原本沉静如古潭的眼神,此刻却因担忧着她的安危,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咕咚”一声,搅扰了原本平静,溅起了圈圈涟漪。 好似凋零的桃树春上又结了满枝头的花蕾,去年梁间筑巢的燕子又回来,望穿秋水的思妇终于等来了归乡的征人。 他望着她静静地微笑,沉声说道。 “蕖香,是我。” …… 蕖香实在不敢相信,眼前之人竟然真的就是消失了七年之久的陆霁。 她双目含泪,嘴唇微微地颤抖,直直地望着他。 她想问,他这些年去哪了?当年她昏迷之后,那一风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想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太多太多的问题…… 这些年她心中有太多太多的疑问…… 可她只是哽咽沙哑地问了一句。 “这些年……你还好吗?” 她想要笑,却是欲语泪先流。 她和他都是微末之人。 只一眼,就可看出彼此这些年的不易。 她是,他亦如是。 他只是同样痴痴地望着她,幽潭般的眸子明了又暗,喉结上下滚动,似有千言万语想要与之倾诉,可最后又都归于平平淡淡的一句。 “我很好。” …… …… …… “孩子,你醒来了?”五姥姥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进来,望着蕖香缓缓地说道。 因姥姥走进来,蕖香看了一眼窗外的天,却正是天色熹微,旭日初升。 她不禁有几分诧异,自己来时,还是晌午时分,怎么一眨眼,就到了日出时刻,难道自己是睡了一天一夜? 思及此,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自己一夜未归楚云阁,绿柳定会怀疑她私自逃跑,一定会派人到处搜捕,闹得人仰马翻不说,甚至可能会给陆霁和五姥姥带来麻烦。 她眼下的麻烦大了! 尽管她此刻有太多的话想对陆霁说,可她却要顾及眼下之事。 她挣扎着下床,对着五姥姥深深一拜:“蕖香已经醒了,此番多谢五姥姥。” “可见到你想见的人了吗?”五姥姥问道。 她的话,意味深长,一语双关。 蕖香点点头,“已经见到了。” 说罢,她望了一眼陆霁,焦急又不舍地说道:“陆霁哥哥,我需得先回去一趟,待今日天黑了,我再来找你。” 说罢,赶着就要往外走。 谁知,因她足足昏迷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又因历经了大喜大悲,思绪过甚,早已没了力气,眼前一黑,腿一软,不由自主地就如捣蒜一般向前迭去,眼见就要撞到桌子角。 幸得陆霁手疾眼快,上前一步,揽住了她,扶着她坐下,弯下腰,直直看着她,郑重其事地对着她说:“莫慌,你吃些东西,好好休息一下再回去也不迟。” “可是——” 蕖香心中十分焦急,要是绿柳找到这来,那就不好了。 陆霁却打断她的话,坚定地看着她道:“放心,有我在。楚云阁那里,我会帮你安排。你只需要好好休息就够了。” 七年未见,陆霁眼神益发的坚定。 他周身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气场,仿若一块久经打磨变得光泽明润的璞石,又有着运筹帷幄的自信和沉稳。 他的话,给人一种难以拒绝的信任感。 见陆霁如此说,蕖香只好点了点头。 说实在的,她又累又困,头晕得紧,虽是刚刚醒来,却仍然很想睡觉。兼之浑身酸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眼下的她,的的确确不能直接回楚云阁面对绿柳的盘问。 既然都消失了一夜,那她也不在乎这一会了。 “那我先稍稍打个盹好了——”她如此说着。 因放下了心中的石头,稍稍感到心安,
她这一句话都还没说完,歪在椅子上,竟是睡着了。 陆霁见她睡着了,稍稍松了口气。 将她抱回床榻之上,又脱下自己的衣衫为她盖上。 上一次,也是在这个院子里,那一晚的风雨夜,他杀了虎二之后,将她抱回屋檐下躲雨。 一眨眼,已经过了七年了。 可她还是很轻,抱起来轻飘飘的,实在像一只瘦嶙嶙的小猫儿。 看来她这七年,过得实在是艰辛。 他望着熟睡之中的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神尽是温柔怜惜。 待他做好了这一切,转过身,眼神骤然变化,他冰冷地看着五姥姥,质问道:“姥姥,你为何要对她用祝由术?” …… 原来五姥姥对蕖香使用的,是祝由术。 这是上古巫术的一种,流传至今,已经鲜有人会了。这祝由术十分精妙,不仅可以唤醒一个人所遗忘的记忆,甚至能够“看到”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但此术也十分凶险,稍有不慎,被施术者便会失去神识,永远都不复醒来。 昨夜,陆霁照例来到五姥姥这里问候,却惊觉蕖香竟也在这里,更让他十分焦急的是,五姥姥对她用了祝由术之后,她不仅失去了快要失去神识,甚至不愿醒来。 胆战心惊之下,他整整守了她一整夜,努力唤醒她求生的意识,这才不至于让她彻底迷失。 他不敢设想,倘若他今日没来,蕖香又当如何? 思及此,他十分恼怒。 哪怕五姥姥对他有恩,他也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蕖香! 他冷冰冰地望着五姥姥,一字一句问道:“姥姥,你为何要对她用这如此凶险的祝由术?!” 他知道,五姥姥并非一个简简单单的姥姥,她这么做,自有她的目的。 面对陆霁的诘问,五姥姥只是一如往常,慈祥地笑了笑。 “我对那孩子用祝由术,和当初救下你,都是出于一样的目的。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 五姥姥并没有正面回答。 陆霁幽深的眸子微微一闪,冷冷地问道:“皆因我们都是所谓的‘一’吗?” 听他如此说,五姥姥眼中闪过惊讶之色,“看来,你都知道了。” 眼前这个少年,远比她想象的更加聪慧。 陆霁直到自己猜中了。 “姥姥,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你要我做的事,我在所不辞。但是她,不行——” 陆霁看向了熟睡之中的蕖香,幽暗的眼神骤然一凛:“她就是她,绝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姥姥,若你再对蕖香出手,那些我答应你的事,也不会再去做了。” 这是陆霁对五姥姥下的最后通牒。 他毫不掩饰地告诉她,蕖香就是他的底线。 五姥姥布满皱纹的双眼闪过一丝精光,望着面前的陆霁,缓缓地说道:“孩子,七年来你为她做的一切,值得吗?”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 陆霁背过去,目不转睛地看着已经熟睡了的蕖香,面容浮上笑容。 此时旭日高升,金灿灿的朝阳,透过窗棂,照耀在蕖香的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金光。 而床榻之前的陆霁,立身之地却是昏暗一片。 若她是光。 那他便是影。 女儿河畔的相识,风雨夜的相守,她与他之间羁绊,又岂是他人口中“值不值得”能够衡量的。 无论再多的苦,于他而言,都是“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