蕖香抬起头,望着中间高悬着刻着“天地正气”这四个大字的匾额,沈承影那一句“燕州虽小,却要为天地之间留下一股正气”振聋发聩之言犹自回荡在耳畔,不由得心神激荡。 那日,她在梦境之中,亲眼目睹了父母被逼到绝路,携手双双从燕州城楼跳下殉国,心胸之中又生出了新的怨恨——对这个世道的怨恨。 若非高坐在朝堂之上的昏君佞臣,若非那帮贪生怕死之辈,她的爹娘,就不会沦落到孤立无援的地步,又何至于从那千仞的燕门城楼上跳下殉国,尸骨未存! 她心胸中这股怨恨和怒气,让她几乎走火入魔,丧失了“生”的意志,差一下就永远无法醒来。 幸而遇到了阔别七年的陆霁,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又让她遇到了林疏玉、陆丽仙,时至今日,她方才明白,哪怕是至暗时刻,她再也不是孤身一人。无论何时、何地,天上都会有父母双亲注视着她,地上也会有姊妹亲人牵挂着她。 而且,还有那一个他。 她双目微阖,嘴角牵起青涩而又甜蜜的笑容。 “爹,娘,你们放心,芸儿以后,一定会好好的活着” 她双手合十,对着沈承影和上官晴滟的神像祷告道。 人生漫漫,又何其短暂。 苦也罢,乐也罢,只要人还活着,就有着无限的可能。珍惜生命,珍惜每一日,每一时,春花秋月,夏荷冬雪,感受这世上所有的美好。 这,就是上官晴滟和沈承影,对他们的爱女沈芸唯一的期盼。 他们不希望她能够成为什么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也不会期盼她能够卧薪尝胆,为他们夫妻二人复仇。他们只是希望,小女芸儿能够平安健康的长大,自由自在,成为她想要成为的人,过她想要过的人生。这就是他们最大的心愿。 直至这一刻,蕖香终于体会到生命的美好。 她的内心,就如暴风雨过后的湖泊,平和而澄净,充满着喜悦。 她睁开眼,正对上站在神像后面,端着两碗水、默默无言的陆霁。 她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水,宛若一场细雨洗过、尚挂着雨水的小荷,她凝视着陆霁,微微一笑,开口问道:“阿霁哥哥,难道你不好奇我的身世吗?” 今日,她相邀陆霁与自己一同前来此处,本就不想对他隐瞒自己的身世。 只是没想到,从始至终,陆霁并未多问一句话。 陆霁舒然一笑,端着两碗水,走上前来,将一碗递与了她,平静地说道:“在我眼中,你就是你,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改变。” 不过她的身世如何,亲生父母是谁,是叫做草姐儿,还是蕖香,还是芸儿,都并未任何区别。 在他眼中,她就是她, 他的心意,也不会有一丝半毫的改变。 听了这话,蕖香的脸颊蓦地一红,低下头来,慢慢重复着他的话,“是啊。我就是我。” 无论她的名字是蕖香,抑或是沈芸。 她就是她,会活出独一无二的人生。 眼下她虽困于腌臜的女儿河,但有他们相助,只要耐心等到七月初七,届时便可离开楚云阁,从此之后便如笼中之鸟挣脱了枷锁,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天地之间。 “芸草可以死复生”,哪怕她深陷泥潭、走投无路之际,也能如芸草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闯出属于她自己的一片天地来! 想来,她的亲生父母在天有灵,定也会为她颇感欣慰。 陆霁走至蒲团前,也跪了下去,对着沈承影和上官晴滟的神像郑重其事地起誓道:“二位神明在上,我陆霁在此发誓,今生此世,定会拼尽一切来保护蕖香。” 说罢,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阿霁哥哥……”蕖香双靥红润,盈泪欲滴,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羞涩,又是说不出口的感动,泪珠儿在眼眶中打转,差一点又要落了下来。 他的心意,此前她虽已知了。 但二人毕竟都是小女儿家,彼此之间还有一层朦朦胧胧的窗户纸尚未捅破。今日陆霁对着她的亲生父母的神位起誓,真真是一片痴情的情意,行事又是那么的又光风霁月。 此时,他们小儿女一左一右,跪拜在沈承影和上官晴滟的神像前,你望我,我望你,心事脉脉,眼波盈盈,却都无话。庙中静悄悄的,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酒香,供桌前焚着香,冒着袅袅的青烟,蜡烛爆了灯花,一阵风吹来,吹得房檐下的铃铎“叮咚叮咚”的响,蜡烛的火焰摇摇晃晃,照得二人在地上的影子也摇摇曳曳,看上去倒亲密了不少。 正两个人对视相望、
默默无语之际,忽听门外有了动静,原来是外出砍柴的老道回来了。 他们二人这才回过神来,蓦然一笑,早已心心相印,有些话,也不必再说出口了。只待他们二人七月初七离了这金陵城,从此便是水到渠成,定有开花结果的那一日。 “外面太阳快要下山了,我们回去吧。”陆霁说道。 蕖香点点头,她不舍地望了一眼沈承影和上官晴滟的神像,又拜了几拜,这才出了庙门。 此时日已黄昏,正是游人归家、倦鸟归巢之际,蕖香和陆霁脚步都欢快了许多,他们随口聊着,不知今日鲍大娘今晚又会做什么好吃的。 又说起前些日子,他们大家伙在院子里包粽子,小毛头虎子一口气吃了两个豆沙粽,外加一个大肉粽,小肚皮都撑得圆鼓鼓的,结果克化不动,“哎唷哎唷”哼唧了一晚上,直闹了大半夜,吃了两粒五姥姥亲制的大山楂丸,这才好了。翌日早上,鲍婶子又煮了粽子做早饭,小虎子皱着眉头说自己这辈子再也不吃粽子了,惹得众人哈哈大笑的趣事。 暮夜四合,二人行至刘家村,树枝上的乌鸦扑闪着翅膀,大叫起来。 陆霁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稍稍走上前,伸出胳膊,将蕖香护在了身后,谨慎地打量着四周,神色十分警惕。 蕖香也感到有些不对劲,低声说道:“这周围有一股好浓的血腥气……” 陆霁点点头,他凝视着刘家村的方向,看来是从这里面传出来的。 今日白天,他们进村,没有一个人。 此时却传来如此浓的血腥气,不知是人是鬼。 难道,是杀人越货的歹人? 陆霁心头一凛,随手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以作防身。他身后还有蕖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尽快离开这里,才是正理。 夕阳已经完全落山,天愈来愈黑了,四周都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二人正欲要快步离开之际,忽见从荒村里闯出来一个黑影,拦在道路当中。 这黑影身形好快,一看就是练家子!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二人心中皆是一惊,陆霁全身紧绷着,将蕖香紧紧地护在身后,正欲要与那黑影搏斗之际,忽听见那个黑影直冲到他们二人面前,焦急万分地说道:“快救救我弟弟!” …… 借着最后一丝余晖,陆霁和蕖香这才看清楚,面前这个黑影不是鬼,而是一个和他们年纪差不多大的一个年轻男子,浑身是血,怀中抱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 那个小孩紧闭双眼,似十分痛苦,面若金纸,呼吸微弱,哪怕是不懂医理的人一看,也只这个小孩此时命悬一线,若再不相救,恐怕就来不及了。 这两个人,从何而来? 陆霁心头一凛,警惕地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位神秘男子。 只见他浑身是血,衣衫褴褛,右大腿处有一处伤口还流着血,看上去应是被人追杀,逃至此处藏身,却因他弟弟性命垂危,他右脚受伤造成行动不便,不得已求助路人。 这两个人究竟是何身份?因何受伤?为何逃命至此?被何人追杀? 这些都不清楚。若是贸然救了他们,给自己惹了麻烦,连累了蕖香,那就不好了。 陆霁转过头,眼神询问着蕖香。 他并非那见死扶伤,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他只在乎蕖香,别人是生是死,他并不在意。 “只要你们肯相救,要什么金银财宝,我都会给你们!”那位神秘男子见两人面上有犹豫之色,粗声说道。 陆霁眼中闪过一丝不快,忽然间,他瞥见面前这个男子的一只手似乎在摸索着什么。他心中一动,若是他们不出手相救,眼前这个神秘人为防行迹泄露,恐怕要杀人灭口。他紧紧护住蕖香,以防面前这个神秘人忽然发难。 借着最后一丝余晖,蕖香看着怀中那个呼吸微弱的孩童,神色十分痛苦,心下不忍,面前之人虽不知是敌是友,但怀中的孩童,却是无辜的。 她原是孤儿,此时见了这个孩童这般凄惨,便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来,当初柳嬷嬷和那歹人同归于尽后,无人照料尚在襁褓中的她,若非养娘李素珍大发善心,将她带回去,如亲生女儿一般看待,她早就冻死了。 她得他人相助,此时既旁人有求于她,她又岂能坐视不理? 她轻轻地拽了拽陆霁的衣角,开口说道:“阿霁哥哥,我们帮帮他吧。这孩子,是无辜的。” 听她如此说,那名神秘人稍稍松了一口气。 蕖香既如此说,陆霁便愿出手相救。他上前一步,借着最后一丝余晖,仔细看着那人怀中的小孩童,只见他嘴唇乌青,眼
下是浓重的黑色,心头一凛,问道:“你弟弟可是中毒了?” 他跟随五姥姥多年,几番死里逃生,也颇学习了一些医理知识,这孩童嘴唇乌青,身上并无外伤,应是中了极厉害的毒药所致。 那神秘人艰难地点了点头。 陆霁稍一踟躇,便说道:“眼下只能带他去找五姥姥了。” 那神秘人登时警觉地问道:“五姥姥是谁?!” 陆霁淡淡地说道:“五姥姥是这金陵城内最好的医者,眼下,只有她或许能救了你弟弟的性命。愿不愿意随我们去见五姥姥,决定在你。” 那个神秘人稍稍犹豫,便点了点头,厉声说道:“我就带我弟弟去见那个五姥姥。治好了我弟弟的病,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等着你们。若是你胆敢有一丝欺瞒于我……” “我就一刀杀了你的相好的!”那神秘人转过头,对着蕖香凶狠恶煞地说道。他早看出来了,这一对小儿女,是郎有情、妾有意,男的不好拿捏,他自然会挑软柿子捏。 “你若敢动她一丝汗毛,你和你弟弟就会立刻没命。” 陆霁依旧是平淡的口吻,语气却是冰寒至极,犹如黑夜之中凌风破空的利刃。 那名神秘人心头一震,面前这名年轻男子的气势,让人不容小觑。 他知道,此人并非在说大话,一定会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