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是个名为吴典恩的帮闲岔开了话头,亲自为谢佻布菜道:“谢公子,尝尝这一道桂花鸭,可是这‘醉杏楼’拿手的招牌菜,别处可吃不到这么淡而旨、肥而不浓、咸香可口的鸭子。” 谢佻拿起筷子,尝了这一块鸭肉,眼中闪过惊艳,满口称赞:“这鸭肉皮白肉嫩,肥而不腻,鲜美可口,的确美味。” 吴典恩颇为卖弄地说道:“说起来,金陵城大大小小的酒楼也都做这盐水鸭,唯有这今年才开的醉杏楼,堪称一绝。” 谢佻对这醉杏楼颇有几分好奇,问道:“我南下赴任的路上,也经过了杭州、苏州两地,也有酒楼名为醉杏楼,它们和这金陵城的醉杏楼,可是一家?” 吴典恩笑道:“正是。这江南一带的醉杏楼,都是一家。他们五年前在杭州开了第一家酒楼,这几年陆陆续续,也都开了有七八家了。这些年,就数他家的风头最盛,无论何处的醉杏楼,无不是宾客盈门,赚得盆满钵满。” 谢佻出身名门望族,况且又是在繁华迷人眼的京城长大,日常间出入的都是大酒楼,碧瓦朱檐司空见惯,吃过的珍馐玉馔,数不胜数,哪种富贵之地没见过。 但他自踏入了江南之地,这别出一格的醉杏楼,倒是让他颇为惊艳。 这醉杏楼,自是比别处的酒楼,要胜出个一二分。 别处的大酒楼,在装潢上,都是穷奢极尽,华美至极。可这醉杏楼,却追求“浑然天成”。与那窗外新篁,小桥流水,都比别处多了一分闹中取静的幽趣。 最重要的是,这醉杏楼的菜肴,更是比别家酒楼口味上要胜出许多,各地的醉杏楼又有各自的拿手的招牌菜,例如苏州的松鼠鳜鱼、响油鳝糊,杭州的西湖醋鱼、叫化童鸡、龙井虾仁,金陵的桂花鸭。 这些菜肴,虽其他家酒楼皆有,却是他家做的最好。 人人都好奇,怎地同样的菜,配方大差不差,怎能胜过别人许多? 后来是这醉杏楼的主人主动公布了这其中的关窍——“因人下菜。” 常言道,都说众口难调,要让一道菜获得所有人的喜欢,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而醉杏楼所做的,就是对于一些老客熟客,会专门建立一个记录,记录这些客人们的口味偏好,是喜甜,还是喜咸,是喜肥甘,还是喜清淡。 虽说这并不是什么珍贵的秘密配方,却胜在细致入微的记录,还有不厌其烦地针对每位食客的调整。如此这般,才能有最适合每位食客口味的菜肴,也才能造就了醉杏楼的美名和源源不断的客人。 谢佻微微一笑道,若有所思地问道:“五六年间,便能有如此成就,想来这醉杏楼的主人,也是一位妙人儿。听说,是个女子?” 吴典恩哈哈大笑道:“正如谢御史所言,这醉杏楼的主人,的确是个女子。今日凑巧,她正好在此地,不如召她前来,特见一面?” 对于这个提议,谢佻不可置否。 他心中也颇为好奇,这位传言中的醉杏楼主人,定是不俗,才能有如此细腻的巧思、还有这过人的手段和聪慧。 既然这醉杏楼的主人今日在此,他若不相见,岂不是辜负了自己这名誉京城的“惜花人”之美名? 谢佻的指尖轻轻地扣着茶盏,耐心等待佳人。 半盏茶过后,一位女子撩开珠帘,进入这雅室之中,对着众宾客不卑不亢地笑道:“诸位大人今日莅临鄙楼,真真令鄙楼蓬荜生辉,妾身是醉杏楼的主人秦娘,这厢有礼了。” 见到这位醉杏楼的主人秦娘,谢佻脸上的笑容为之一僵。 眼前的这位秦娘,年纪四十有余,虽然相貌并不丑陋,却身材魁梧高大,站在那里,如同一小座肉山一般,令人望之生畏,简直比男人还要雄壮几分。 这秦娘和想象中的醉杏楼主人,相差有十万八千里。 谢佻轻咳一声,回过神来,不免自嘲一笑。 说起来,他到底是在期待什么? 难不成,这醉杏楼的主人,必得是个绝代佳人? 筵席上的众宾客的反应如出一辙,见这传闻中的秦娘并不是那娇俏可人的美人儿,而是一个体格壮硕的妇人,也都兴致缺缺,只是随意地问了几句话,就让这秦娘下去了。 待秦娘出门后,跟在她身边的一个老婆子下楼之际,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不料却是金陵呆霸王赵勃。 …… 原来这呆霸王赵勃被老郡王从筵席上赶出去后,心中十分不快,本欲往兔儿巷去喝花酒,谁知走到路上,瞧见郡王府的家仆架着马车来护送他同父异母的小弟弟赵珍前来醉杏楼,便知是父亲的意思,有意在金陵城内的大小官员前让小弟出风头。 这等重要场
合,本是他这个嫡长子出席才是!可父亲偏偏赶他走,又遣人来接赵珍过来,这分明是不将他这个嫡长子放在眼里! 再想到父亲偏爱小弟弟,甚至到了给摄政王上,说要由幼子袭爵的地步,这呆霸王便心中烧了一阵邪火,冲得心头一点火起,云山半壁通红,也不去兔儿巷找小倌人,竟折返跟着马车又回到了醉杏楼,谁知刚一进门,就撞到了一个婆子身上。 那婆子见撞到了人,吓得直接下跪,连声告饶。 秦娘忙对赵勃屈身道歉,说是自己没有管教好下人,冲撞了淮安小郡爷。 这赵勃眼见着弟弟赵珍进入到了父亲所在雅间之中,此时也顾不得和这婆子纠缠,径直地跟了上去,躲在门外竖起耳朵,想听听他们都说了什么。 秦娘见如此,便领着这婆子一同下去了。 …… …… 呆霸王赵勃躲在隔壁,偷听雅室之中的动静,只隐隐地听到自己的小弟弟赵珍在里面好像在背什么诗,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尤其是自己的父亲,笑声最大。 赵勃又听到,筵席上那一帮臭帮闲还说什么清凤雏于老凤声,赵珍日后能重振门楣,大有所为。 这一番溜须拍马的话真是把这呆霸王赵勃气的眼斜鼻子歪。 他是个不学无术的,养到二十多岁,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他父亲更是行伍出身的粗莽汉子,这辈子恐怕是只认得“淮安郡王府”这几个大字。 嘿!怎地这个幺弟赵珍却是个曲星下凡似的,不过五岁的年龄竟会出口成章?! 他就不信了!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他和赵珍都是一个大老粗的爹生出来的,怎么这小幺弟这么会念,他不会! 怕不是他那个小弟弟不是自己的老爹亲生的!是那贱人与旁人私通的狗杂种,就连那些诗,定是那贱人托人写的! 这呆霸王口中所说的贱人,正是赵珍的生母,丁夫人。 这丁夫人原是赫赫大族、掌握着一国钱袋子的晋岭祝氏家中的一个婢女,在一次酒席上,那老郡王看上了这个婢女,酒后乱性,就拉着这婢女在祝家客房中行了事。 祝家家主祝之山得知此事后,大笔一挥,便将这婢女赏赐给了老郡王做妾。 谁曾想这丁氏竟有极大的造化,竟能母凭子贵,当了这郡王府的正头娘子。那晋岭祝氏,为了拉拢和淮安郡王府的关系,便认这丁氏做了干女儿,为她抬高了身价,也堪堪匹配淮安老郡王续房的身份。 因而外人都以为淮安郡王府的大娘子丁氏是晋岭祝氏的女儿,哪里得知还有这么一层秘辛。 如今,丁氏和赵珍这一对母子凭仗着父亲的宠爱,不停地在耳边吹风,让父亲越来越不待见自己,这可气煞了他,连带着极不待见这对母子,背地里都称其为“贱人”、“杂种”。 这呆霸王可谓是,瞎猫碰见死耗子,猜中了这些诗词并非他的幺弟赵珍自己所做。 只是,他只猜对了一半。 这些诗词歌赋,并非丁氏所做,而是另有其人。 …… …… 东拐西拐,这秦娘走到了极为幽静的内室之中,身后的那个婆子才“呵呵”地笑了起来,开口说道:“赵勃那个蠢货,这些年竟是一点都没变。” 这个声音十分慵懒妩媚,和这婆子的外表极不相称。 只见这婆子越过秦娘,径直坐在了软塌之上,摆出了一副主人的模样。 那秦娘丝毫不以为怒,反而亲自为这婆子递过去一盏茶,恭恭敬敬地说道:“主人的易容技艺已出神入化,寻常人又怎能轻易认得出来?” 原来这秦娘只是一个幌子,她身边的婆子,才是这醉杏楼真正的主人。 那婆子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衰老的面容,满是皱纹,眼神透漏出一众胆小懦弱,活生生一个精明市侩的婆子,她点了点头,对这幅皮囊十分满意。 随即,她小心翼翼地撕下这一张面具,露出了真实面容—— 原来她竟是曾经名动女儿河、艳冠群芳、让淮安老郡王一家子恨得咬牙切齿、上天入地都寻不到踪迹、消失了七年之久的花魁娘子陆丽仙! 此时,从内室之中,跑出来一个清俊秀美的小公子,他连忙问道:“姑母,如何?那些人可曾认出你了吗?” 陆丽仙得意地笑了一笑,“那些个蠢货哪里能认出我来,他们决不肯多看我一眼。” 这正是陆丽仙高明的伪装,也是她的攻心之处。 她故意营造出“醉杏楼的主人是一个绝代风华的佳人”的幻
想,待人们见到秦娘的模样,必定大失所望,哪里还会注意到她身边最为普通平凡的婆子。 这正是她易容伪装之术“大隐隐于市”的妙处所在。 七年前,陆丽仙煞费苦心,离开了金陵城。 这些年,她一手创办了这名满天下的醉杏楼,本已衣食无忧,坐享其成,然而此番她冒着极大的风险重新回到金陵城,为的是那一人。 为的是曾经的约定。 那一位小公子眼中蓄满了泪水,因为着急,眼睛和鼻尖都红红的,更加惹人怜爱,只见他强忍着泪水说道:“既如此,那咱们是不是可以去见故人了?” 陆丽仙摇摇头,语重心长地说道:“疏玉,你莫急,既咱们已到了金陵,此事需得从长计议。你也知道,她此时并无危险,若是我们贸然出手,引人怀疑,反而会将她拖入到危险之中。” 这位小公子虽然心急情切,却也知道此事只能徐徐图之。 因而含泪点了点头,哽咽地说道:“姑母说的是,咱们如今都已经回到这金陵城了,就不差这一会了。” 他隔着窗户的间隙,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饱含泪水的双眸尽是坚毅之色。 蕖香,我回来了。 这次我一定会带你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