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忽如其来,硝烟弥漫,墨衣翻飞鼓动,兰昭儿全身脱力,一手扶住战车的铁架。 饶是兰昭儿在灵术上天资绝异,在灵力消耗巨大的此击过后,也是疲惫不堪。 浓烟散去,燕珩举目眺望向前——尉垒易守难攻,城墙高达十丈四尺,厚一丈五尺,向来以固若金汤著称,此刻已然变成断壁残垣。 “做得好!”燕珩转向少女,一贯冷漠的脸上浮现出狂热之色,目中的欣赏几要溢出,“你当真是不可多得的天才!” 兰昭儿扯起嘴角勉强笑笑,恭谨道:“王爷的内力深厚无比,曜魄又是举世无双的上古名弓,属下不敢擅自揽功。” 燕珩扬手止了她的话,朗笑道:“不必谦虚。灵弓再好,遇不到知音,也不过是废铁一块!” “兰祭司,你先稍作休整,待会儿本王送你此战头功!”燕珩心情大好,当众许下了承诺。 黎明微弱的曙光下,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出了偏门。 其内,狐陆国君查日斯正襟危坐,耳边啜泣声不绝,他睁眼瞟向对座,只见妻儿贴着马车的壁,相拥蜷缩在狭小的角落里,涕泗横流,对突然降临的灾祸惊惧万分。 查日斯低低地哀叹一声,打起车帘的一角,看向逐渐远去的王城。 滚滚狼烟从各处腾起,延绵的火光被风拽着直冲青天,把昏灰色的石墙映照成一片明红。 查日斯弯下腰,两手死死攥住了散乱的碎发。 顷刻间,他好像听见了宫里传来的哀嚎惨叫声,烈火在断木上烧声,以及战马的铁蹄践踏尸体肉块的破碎声。 空气中弥漫着鲜血与焦肉的腥臭味,在听觉和嗅觉的双重刺激下,查日斯面若死灰,内心苦楚难抑——百年王朝竟毁于己身! 燕云铁骑已踏入王城,再想要复国简直是痴人说梦。 查日斯做决策的速度不算慢,扎罕与辽月多年来明争暗斗不断,他打算带领残部向东逃亡至扎罕边界,请求扎罕国主的庇护。 狐陆国君怜爱地看了妻儿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已至不惑之年,如今也不作妄想,但求保全自己的王后与幼子。 战马嘶鸣,马蹄纷乱。亲卫力竭声嘶的吼叫遽然响起——“报!燕云铁骑——” 禀报声戛然而止,查日斯肩膀震了震——来的竟然这般快?! 情急之下失措,掀帘探出了上半身,惊惶四顾。尚未看个分明,只见箭光凌冽,一只乌棱棱的弩箭呼啸而至。 查日斯身形突顿,“咚”的一声,宽大的身躯重重地跌倒了下来。双目圆瞪,口中鲜血直涌,眉心正正地插着一只铁箭,箭羽雪白无暇,煞是好看。 王子呆滞了片刻,连忙弯腰去搀扶,但查日斯呼吸停绝,明显已魂归黄泉。王子年少,一时间悲痛万分,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浑没了主意。 云雀掠过苍白的天空,为下方尖锐的哭叫所惊,砂棕色的双翅扑啦啦地震动起来,轻盈地飞向九霄。 骏马飞驰而来,燕珩提缰笑赞道:“好孩子,准头不错。” 余下的亲卫见国君为人射死,均惨然变色,一干人方寸大乱。燕珩右手持枪,纵马杀向乱军之中,血花纷落如雨。 狐陆王后、王子被粗暴地拉下马车,押头跪倒于地。 燕珩枪尖驻地,随意地瞥了一眼,发令道:“长过马鞭,不留。” “不——!!!” 兰昭儿蓦然回身,深红的鲜血淋漓喷溅,染红了她的视线。 无头的尸身软沓沓地倒在了泥地上,其旁妆发散乱的女人呆呆地瘫坐着,精美的衣裙上布满了血污和灰尘,原本白皙的面容也泪痕斑驳。 女人秀丽的五官变得扭曲而狰狞,切齿咯咯道:“杀了我!杀了我!” 燕珩内心全无波澜,漠然道:“我不杀女人和小孩。” 王后的身躯失控般的颤抖起来,好似秋风中簌簌摇晃的枯叶,她发疯似的大吼一声,骤地起身向刀口撞去。 此举让兵卒猝不及防,甚至来不及收刀,锯齿的长刀便贯穿了女人单薄的胸膛。 王后呕出一蓬血雾,就此气绝身亡。 兰昭儿一语不发,手心里全是冷汗。 实打实地算来,梁国与西北二陆的大多数国家皆有旧怨。然见此情形,兰昭儿难免心生兔死狐悲之感。 但她很快把这种软弱的感情压了下去。 渡人先渡己,梁国的百姓尚在水深火热之中,她没有多余的同情可以分给他国的王族。 男人笼罩在一身漆黑的轻铠之中,提枪回马道:“兰祭司,
怎么不多射几箭练练手?” 玄衣少女迅速稳住了心神,纤臂微抬,羽箭破风而去。 建宁十四年十一月,辽月铁骑深入狐陆腹地,直取王城。祭司兰昭儿携古弩“曜魄”,一箭攻破狐陆国尉垒城城门。 狐陆王室仓皇败逃至郊外,为燕珩所率精锐截击,国君查日斯被兰昭儿射穿头颅。狐陆王军人心大乱,四窜溃逃,尉垒城内外尸横遍地,百年王朝就此灭亡。 是夜,辽月大军驻扎朔北原。 星辰升上了夜空,熊熊烧的木堆照得营地一片通明。入夜后寒气深重,纵使披着名贵的貂裘,兰昭儿仍旧感觉指尖被冻得发僵。 主帐内人影幢幢,兵将们载懁载笑,把臂言欢,帘子刚刚掀起一角,忽地爆发出一阵阵笑的闹。 燕珩居中而坐,见到来人展颜一笑,举杯示意道:“我们的小英雄终于来了。” 兰昭儿浅笑嫣然,向众人款款行礼。 众将见来人是一位容色绝丽的少女,愈发心感惊奇,霎时间喝彩如潮,仿佛要把帐顶也掀飞起来。 参军咂舌慨叹:“从前看描述女子倾国倾城,总想不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咱们今个算是见识到了! 另一将领瞅见少女眸色,好奇问:“兰姑娘,今年夏天神树祭祀大典,在祭台上祈雨的小圣女可是你?” 兰昭儿大方地承认:“正是在下。” 不待这人再问,燕珩笑道:“好大的名声!” 脱下血甲后,曹安仅着一身普通军服,闻言附和道:“可不?我在离夜城里都听说了。家里那个小子还特意嘱托我,到了金勒,一定啊得替他看看!” 众人哄笑纷纷。 地面铺着厚实的羊毛绒毯,帐中烧着上好的炭火,暖烘烘的,浓烈的酒气悄无声息地蔓延,兰昭儿脑仁微微有点儿发昏。 燕珩见少女星眸微饧,下颌一啄一啄,显然是犯起了困,唇边忍不住扬起了一抹浅笑。 墨衣主帅饮尽杯中琥珀般澄明的烈酒,随口问了一句:“兰祭司的那个朋友表现如何?” 麾下的前锋参将想了想,“王爷是说裴无忌?” “是他。” 参将大笑着拍手夸赞:“那个男孩子特别勇猛!身手了得,杀敌也很利落!同龄的在战场上多少会有些犹豫或胆怯,那孩子不简单啊可谓是勇冠众军!” 燕珩转向少女,眉宇间染着真切的笑意,“小英雄的朋友也是勇士。” 兰昭儿心念一转,顺着他的话使劲儿吹捧,“无忌一直很勇敢,志向也非常高远。他总是与我说,要到沙场上搏取功名,将来当统领,当将军!” 燕珩失笑:“好高的气性!” “世上的好男儿,就该心怀远大的抱负,若是成日畏畏缩缩,属下是瞧不上眼的。” 少女说完,雪白的手指轻托起瓷杯,好言好语地恳求:“机遇难得,还望王爷提携。” 燕珩似笑非笑地觑向她,戏谑道:“你倒是仗义。” 兰昭儿神色自若,语气诚恳地说:“朋友的理想,自然是要全力襄助。” 仿佛是有所触动,燕珩深邃的眉目染上柔和,“自当如此。” 主帅按住少女的酒杯,温然笑道:“裴无忌本就立了功,又是你的朋友,我岂能不帮?” 此言细品之下略显暧昧,兰昭儿心里乍然一惊,短暂的无措后,朝燕珩举止得体地行了一个军礼,不动声色地拉开了距离,“属下替无忌谢过王爷了。” 席间觥筹交错,欢声雷动之间。兰昭儿侧身朝曹安悄声问:“曹将军,营地外跪着的” 曹安顿了顿,“那位将军名叫铁黎,也是王爷麾下之人。兰姑娘有所不知,铁黎将军违反了军纪,正在受罚。” 燕珩单独给兰昭儿分配了营帐,因咒术急剧消耗体力,所以她简单的洗漱过后,一整个下午全拿去睡觉了,不晓发生了何事,于是询问:“因何缘故?” 曹安叹息一声,“铁将军他昨夜破城时杀红了眼,误杀了好几个普通平民,违背了北境的军规,因此在雪地里罚跪。” 兰昭儿沉默下去好一会儿,忽问:“这项军规,是一直都有的吗?” “不是。”曹安摇头道:“‘禁止滥杀平民’这一条,乃是王爷接过帅印后才制定的。” 兰昭儿胸口一震,心道:燕珩倒还有点底线。而后迟疑问:“是不是天色太暗,铁黎将军看错了?” 曹安只是摇头,面色极为沉重,“
看错与否,只有他自己知道。” 兰昭儿默然。 “数年前老王爷去世,极北的边境生了哗变,狐陆趁机派遣小队兵马滋扰犯界,欲图趁火打劫。那时侯边城的军防尚未形成完整的体系,敌军杀入边城,许多妇孺为其所掳,铁黎将军的妻儿也在其中。” “彼时王爷刚及冠不久,闻此噩耗,挑起了他的玄龙枪,孤身一人,深夜潜入了敌人的军营,剁下了狐陆大将军的脑袋。” 兰昭儿极是震撼,“好厉害” 不过贺景恒应该也行。 曹安嗓音低哑地讲述:“可还是晚了一步。铁黎将军的妻子被兵卒轮番凌辱至死。幼子虽然为王爷救出,但由于受惊过度,烧了三天三夜,终究是去了。” 兰昭儿长睫闪动,垂眸道:“铁黎将军肯定很伤心。” 曹安摇头道:“岂止?简直是恨意滔天,绵绵无绝期,近乎成了他的心魔。” 正值沉闷之际,忽听燕珩问:“驻军的调派安排好了没?” 曹安旋即端正坐姿,恭声答道:“不出意外,后日便可与我军接应。” 燕珩颔首道:“甚善。” “让铁黎自己再去领八十军棍,倘若再犯,也不必在我麾下做事了。”燕珩缓声说。 皮肉之苦虽免不了,军衔却是保住了。曹安大喜过望,低头道:“是!” 兰昭儿抬起瓷杯,辛辣的烈酒入喉,她的心似乎微微有些发烫。 狐陆一战,燕云八千铁骑一举攻破尉垒王城,士兵伤亡寥寥,几可不计。辽月版图北扩八百余里,犹如狼狮一般雄踞在辽阔无垠的西洲草原上,乃是当之无愧的神州诸国之首。 兰昭儿占据首功,授予占星殿十二祭司之位,声名远扬西北两陆。 海浪般的欢呼回荡不绝,礼冠郑重其事地托于盘中,年老的太祝眉眼含笑,一丝不苟地端起玉冠,轻置于少女繁复的云髻上。 在无数欢喜憧憬的视线中,兰昭儿提裙朝众人一笑,华美的裙裾抚过长阶,缓步走下高台。 北风卷过枯黄的短草,深冬暗淡的日光下,少年胸前的徽勋泛着白银般的光泽。 裴无忌薄唇微启,二人错身的瞬息,兰昭儿稍一停伫,“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她侧过身,别有深意地看少年一眼,“在军中行事务必沉稳,待我日后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