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板直接被黄巾军掀开了,常氏把甄宓的头摁在怀里,像母鸡护小鸡,“各位官爷,行行好,放过两个孩子。”常氏额前散开几缕头发,惊惧中双眸含泪,柔筋脆骨的模样更添了几分风情,小兵们不由伸长脖子,凸出眼珠,口水把衣襟打湿,欲要摸一摸美人滑如凝脂的小手,亲一亲美人柔似锦缎的面颊。 谁料为首的黄巾军却把刀横在小兵眼前,喝令他们退开,“寻常村妇倒罢了,这等姿色恐怕我等是无福消受,不如带回账中,好好款待,来日献给大王,也是咱们兄弟的功劳一件。” 小兵们只能咽下口水,依长官吩咐把常氏扛在肩头,黄巾军在前头走,甄宓在后头跟着,常氏朝她摇头摆手,口型像在说:“你别跟着,想办法活下去。”甄宓脚步逐渐变慢,直到停住,目送黄巾军与母亲的身影远去。 这样一个平常的夜晚,短短不过两个时辰,无极县从人间乐土沦为炼狱,被屠戮生灵的尸首睁着不能瞑目的双眼,熊熊的火舌吞没着箱笼里的绫罗绸缎,房屋被烧成焦炭,破碎的瓦片哗哗啦啦掉落,偶有几个幸存的人,也不敢大声的哭,沉默地挖着坑,将至亲的人埋进土里。 甄府站立在萧条的风里,泛黄的落叶在她裙角滚动,常氏离开了,她在这个巨大空旷的府邸成了孤家寡人,哦,不,同在这里的,还有个讨人厌的甄朱。 甄朱终于肯从梨花木箱子出来,她肿胀的脸上淌着眼泪,嘴里咬着把头发,两只肥嘟嘟猪蹄似的手攥的通红,裙角滴答下尿液,做贼似的东看看西瞅瞅,终于确定黄巾军走完了,才快跑到甄宓身边,拉拉甄宓的手说:“好妹妹,咱们一块睡吧,全是死人,我害怕。” 她被一巴掌甩开,甄宓指着甄朱的鼻子说:“没错,都是死人,等会变成鬼,专吃你这种胖子。”甄朱两肩往上缩,又把那撮湿漉漉的头发放进嘴里,胆怯地张望四周,风一紧,落叶刮到她后脑勺上,“哎呀!”甄朱尖叫着跑回屋,又躲进梨花木箱子。 长夜才过去大半,外头泛着橘红色的火光,甄宓在常氏的针线盒里找了把剪子,大步流星走到甄府内院,这里的死人极多,假山旁、廊檐下、鱼池中,一个叠着一个,一个挨着一个,刺鼻的气味叫甄宓难忍,她捂着鼻子蹲下身,从层层叠叠的身体上剪下十几根手指。 一抹苍色从眼前掠过,甄宓抬头,居然又看到曹营中那个被称作二公子的少年,他孤身一人,脚步虚浮彷徨,身上多处刀伤,血把袍子染的点点殷红,犹如草地上开着凌乱繁多的花,少年驻足在甄宓面前,瞧了瞧她手里挂血的剪刀和裙摆里兜着的断指,眼中尽是不解,好在他没多问,转身去了别处,仿佛是在找什么东西。 甄宓兜着十来根手指,穿过倒塌的房屋,烧的废墟,横陈的死尸,回到住处,还没进门就听到甄朱的呼噜声,她踮脚过去,瞧见甄朱仰正躺在梨花木箱里,鼻子往外吹着鼻涕泡,口水沿着嘴角流到脖子,甄宓松开裙摆,把断指撒于梨花木箱内,想象着甄朱睡醒后失声尖叫的模样,仿佛是报了母亲的仇,感到一阵快慰,脚步轻盈地离开了那三间破瓦房。 这事后想起来有些怪异,她变成小孩,就突然学会了孩子式的恶作剧,如若按照武曌的性子,甄朱今夜恐怕难有个全尸。 甄宓要离开甄府,离开无极县,她坐在府门口其中一头石狮子身上向远处眺望,抱着一丝侥幸,希望能遇见甄家的熟人,将她带离此处,岂料熟人没等到,却看到曹营少年骑着白蹄子的棕色大马从府门走出,她认得,那匹棕马是大哥甄勇的坐骑。 她从石狮子身上跳下来,落在棕马马头前,扬起稚嫩娇弱的脸庞说:“你偷东西!” 少年勒紧缰绳,扔出一袋钱,说算我买的。 “那也得问问我愿不愿意卖?这样好了,不收你钱,你带我走!” “你去哪里?”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总之,离开无极县,去没有死人的地方。” 少年想了想,目光茫然着说:“如今的天下,群雄割据,战乱纷争,哪里不死人?” “总有比无极县太平的地方。” “我路过邺城,你可以去邺城。”少年俯身拉她上马,却发现甄宓身高三尺多,还没脚踏子高,于是只好忍着腹背的伤跳下马,把甄宓抱上去,“血。”她摸着珠白色衣裙上的一抹红,以为是自己的,从头摸到脚,连快破皮的地方都找不着,这才明白过来是少年的血蹭到了自己身上。 “你伤的很重吗?不是说不守城了?你手下的七百兵呢,全战死了吗?” 从甄宓的角度看,少年的下颚线紧绷着,双眸映照着火光和城市废墟,嘴没有要张开说话的意愿,她多少有些明白这沉默里的哀伤意味,便也闭上了嘴巴,加入沉默的队伍。马在将要亮起的蓝黑色天幕中奔驰,他们经过焦炭似的房屋、蜿蜒在地面爬行的血
流、空剩个骨架的城墙,在太阳从山顶漏出头的时候彻底离开了无极县。 城外的情况并没有好多少,沿途有饿殍,河面有浮尸,店铺全关着门,路上没有人迹,找不到食物和药品,少年支撑不住,在马背上动摇西晃一头栽了下去,甄宓一瞬也没停,凭着前世从太宗那学会的训马技艺扯住缰绳,夹紧马肚,驱马继续前行。 这是条林中小路,挨着快枯竭的河,不知名的鸟雀蹲坐在枝头,偶然有兔子或野鸡从林中窜行而过,甄宓饥肠辘辘,想去捉只鸡来填肚子,可她实在太小太矮,跳下马背就无法再上去,活比吃要紧,她只有吞了吞口水,催促马儿跑快点。 小路的前方,离她大概二十多米远的地方,有八九个壮汉在抢夺一只野鸡,争来夺去中,有人被砍破了头,有人被削去半只胳膊,有人已不能站立,却仍匍匐着去抢野鸡,甄宓勒住缰绳,马儿前蹄翘起,发出嘶鸣声,那群人齐齐转头,目露凶光,她知道,他们是看上她□□这匹马了,比起野鸡,马当然是更能管饱肚子的食物。 刚才还在争斗不休的那群人突然就统一了战线,拿着锈剑或石头向她走来,甄宓急忙调转马头,整个人伏在马背上,抓紧鬃毛,风驰电掣地往回撤,她意识到她没办法独自赶路,需要个帮手,而那个帮手还躺在刚才落马的地方,一动也不动。 甄宓下马,蹲在曹营少年跟前,喊了两句喂,不动,推了推他的身体,不动,她把食指放在少年鼻子底下,还好,还有气儿。小河的河床快干枯了,甄宓卷起裤脚下到河里,用手捧回带泥沙的河水,喂到少年嘴里,他很快睁开眼,发出虚弱的声音:“宰了马,喂我血。” 可她还不如马的腿高,怎么宰马? 少年从腰间摸出匕首,甄宓记得匕首上的繁复花纹,正是昨晚在营地割断袁凤行绑绳的那把,“从喉咙,一刀毙命。”少年说完这句,又昏昏沉沉地睡倒了。甄宓抽出匕首,寒光倒映在她眼眸里,她不由得考虑,就这样捅马喉咙,捅不捅的倒另说,马一定惊的把她踢飞。 她割烂少年的衣袍,取下一块锦缎,又在林中搜罗青树叶放在马跟前,马低头吃树叶时,甄宓用锦缎蒙住马的眼睛,在做这件事时,她并无任何情绪上的起伏,更没觉得惭愧或于心不忍,棕马被她指引着跑到上坡,从高处一堕而下,摔死在河床上。 甄宓从马脖子上取血,自己先灌了几口,再喂给曹营少年,少年恢复了些体力,勉强能站起来,但尚不能行走,瞧着他虚弱的模样,不知距离死亡几尺,甄宓有些后悔,用一匹健壮的马去换一个朝不保夕的人,的确是不明智的做法。 深秋初冬,天气多变,天将黑,雨忽地从头顶砸下来,竟夹着鸽子蛋大小的冰雹,狂风席卷,杨树发疯般摇摆,雷声隆隆,一道金光之后,杨树被劈掉了小半个身子,直直地砸到地上来。这是个躲都没处躲的所在,他们的衣衫转眼就被浇透。 少年强打精神走到棕马坠落的河床,对甄宓说:“剖开马肚,掏出心肠。”只一个刹那,甄宓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看到了生机,她在马肚上拉开道长长的口子,清理出还冒着热气的内脏,紧接着,少年钻进马肚子里,甄宓则钻到少年怀里。 鬼魅一样的静谧,两个人的呼吸声在逼仄的空间里回荡,她好像碰到了他的伤口,少年压抑地□□,“你暂且死不了吧?”甄宓问,许久得不到回答,她拧转身体想亲自验证他的死活,少年冷冷的警告:“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