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十分罕见地,袁绍来刘夫人房中吃晚饭,阿武伺候酒菜,袁绍三杯酒下肚后,显得很高兴,“夫人,你都听说了吧?” 刘夫人脸一下掉到嘴角,但转瞬又堆起笑容,“听说了,暖柔刚刚诞下了个儿子,这是菩萨保佑,等她出了月子,我带她去庙里住几天谢谢菩萨。” “这倒不必了,她不信那个,我也不信,今日来是有件事跟夫人商量。”袁绍的语言在齿间停留了一会,像在斟酌更婉转的说法,“熙儿蠢材,难当大用,世子之位,我想给琳儿,这些年积攒的兵马,打下的地界也一并给琳儿。” “琳儿?” “就是暖柔刚生下的那个。” 刘夫人指甲抠进肉里,渗出血来,仍是极力克制着说:“我倒是没听说过,把嫡亲儿子撂在一边,却把世子位传给低贱庶子的。” “我自然知道这层道理,所以来与你说,若是把暖柔扶正,她成了将军府的大夫人,那琳儿就是正经嫡出,世子位传与他,就名正言顺,没人敢说什么了。” “将那贱人扶正,我将置于何处?”刘夫人满身的肉乱颤,劈掉的指甲落在汤碗里,“袁将军,叫你一声袁将军你莫不是忘了从前的身份?没有我,没有刘家的扶持,你能有今天?我倒不承望你结草衔环报答我,却也万万不曾想到有今天,你简直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狼心狗肺之辈!” 袁绍铁青着一张脸说:“你长我十一岁,又恶名在外,我娶你一不图色,二不图情,本就是为了刘家的家世和兵马,到今日,也供你享了二十年富贵,你娘家子侄受我恩惠者数不可计,你有何可怨?” 刘夫人拍了下桌,腕上念珠四散飞溅,“我为你生子,为你筹谋人心,为你打理内院,你要弃我,我竟不能怨了?” “夫人为我做的好事没有一一列举,怎么不提你勒死了我的青梅竹马,鸠杀了我两个尚在襁褓的儿子,暖柔要不是我护的紧,怕也活不到生产这天。本将军老早就想问夫人,你念的什么经?拜的什么佛?哪位菩萨叫你行这般事?” 刘夫人跌坐在宽椅中,眼望着袁绍拂袖而去,一句反驳或解释的话也说不出来。她一下子老了好几岁,额头和眼角的皱纹层层叠叠,水中波浪一般,瘦如柴的双腿像旧桌腿一样勉强支撑着身体,眼睛浑浊无光,面容枯萎黢黑。 阿武看刘夫人许久不动,悄声挪步过去,奉了杯茶,“夫人,还不是难过的时候,若由着将军的性子来,怕不日咱们就要被赶出邺城。” 刘夫人扶着额头,眉间成川,想了一会说:“暖柔院子有几个护院?” “夫人想杀这恐怕行不通,将军在那院里派了兵,再说,即便杀得成,从此您就要与将军彻底成仇人了。” “我与你们的将军已然是仇人了,既如此,还顾虑什么?他在邺城咱们杀不成,那就叫他离开邺城,阿武,你去琅嬛小院把曹子桓叫来,记住,背着些人。” 阿武心下诧异,刘夫人是何时与曹家有了牵扯?她快步走到琅嬛小院,曹子桓正穿着单薄的衣裳练剑,汗散布在他额头、鼻尖、头发稍上,后背和领口也浸湿了大块,他收剑入鞘,问:“你来干什么?” “我并不想来,是刘夫人叫你。” 皎皎月光下,阿武走在前头,曹子桓走在后头,他不仅刻意与她保持距离,甚至不敢离她的影子太近。如若再一次掉进这个女人制造的陷阱,他不报保证自己还有及时抽身的毅力。 刘夫人调整好了情绪,端坐在宽椅中,手里捧着茶杯,和颜悦色地叫他坐,曹子桓说不敢,一直站着答话。 “那我便不与你客气了,咱们说正事,写信告诉你父亲,就说时候到了,叫他即刻发兵冀州。” 曹子桓道:“时机尚未成熟,此时发兵,怕敌不过袁绍。”他心中充满狐疑,又问:“刘家虽与我曹家结盟,夫人是刘家女,也是袁家妻,心到底向着哪一边,叫人不可捉摸,若是夫人叫我父出兵是诡诈之计,我岂非成了曹刘两家的罪人。” “阿武,告诉他。”刘夫人轻闭两眼,假寐养神。 阿武三言两语将今日之事和盘托出:“我家公子被逐冀州的事曹公子一定听说了,今日府中妾氏暖柔为将军诞下一子,将军甚爱之,欲要把这还吃奶的小儿立为世子,又扬言要休妻将暖柔扶正,我家夫人已与袁绍决裂,再无修好可能。” 曹子桓冷笑:“夫人与将军不和,却叫我曹家出兵出粮替你教训负情的郎君?” 刘夫人睁开苍老的双眼,两腮的肉朝着两边堆成两座小丘,她表情在笑,眼睛却射出骇人的寒光,“能发出这种质疑,证明你脖子上顶的不是无用之物,可子桓呐,临行前曹孟德难道没告诉你,在邺城该信谁的?该听谁的?谁是和曹家同船共度的人?你尽可以收起
你的疑心,照我的吩咐去做,你父亲那里,我自有说法,开战十日之内,我有计叫袁绍必回邺城,到时主帅不在,冀州还不是你们曹家囊中之物吗?” 曹子桓双手抱拳道:“真如夫人所言,曹家一定遵守约定,退出寿春,让与夫人胞弟刘表。” “你的话作数吗?你父亲若是看重你,也不会叫你来邺城作质子了。” “只是有件事。”他仿佛没听见刘夫人的挖苦揶揄,说:“信鸽全死了,我无法写信给父亲。” “反正姓曹的和姓袁的迟早要闹翻,既然是这样,也用不着信鸽了,你出城去吧,曹孟德如今在?哦,孟江,离冀州不远,再劳烦你送我的婢女一趟。”刘夫人转头叫阿武,“熙儿还在冀州,开战在即,刀剑无眼,需得快快叫他回来,旁人怕走漏风声,你亲自去。” “是,阿武遵命。” 两个人两匹马,曹子桓和阿武趁夜潜行,天蒙蒙亮起时,到了阳原地界,曹子桓拉住马头,对阿武说:“这里被黄巾军占了,不太平,骑这样的大马在大街上穿行太惹眼。” 阿武跳下马:“那就不要马了,乔装一番,等出了阳原在想办法。” 两人把锦衣穿在里面,布衣穿在外面,拆掉金银配饰,玉佩项链,弃马步行,入城后,天已然大亮,可长街上只有寥寥无几的行人,没有摊贩,没有叫卖声,店铺也都关着门。 阿武从街东走到街西,双脚发麻,疲累至极,迫切地想找个地方吃一餐饱饭,歇一歇脚,“那有个茶馆,门是开的!”她顾不上身后的曹子桓,奔过去,是间不大的茶馆,两扇门对开,门匾写着招财进宝客似云来。 走进去一看,却一点客似云来的样子都没有,空空如也,老板也没个踪影,曹子桓示意阿武噤声,抽出剑,循着淅淅索索的声音来到后厨。 茶馆老板双手揪着自己的耳朵跪倒,两个穿黄巾军军服的男人把老板娘摁在案板上,一个正行龌龊之事,还有一个边正急不可耐地脱着衣裳,并催促同伴快点。 “你们是谁?”候场的黄巾军发现了他们,手攥着裤腰朝曹子桓砍了一刀,砍空了,刀陷在地板上拔不出来,曹子桓没怎么用力,剑儿戏似的落下,落在那人的脖子上,血像水花那样溅开,黄巾军的头滚到同伴脚下。 “啊!”另一个黄巾军还没来及看清来人的模样就觉得后背一凉,闪着银光的剑穿透了胸膛,案板上的女人尖叫着想抹去身上的血,岂知越抹越多,上半身一片血红色。 跪着的老板依旧跪着,只不过比刚才还要惊慌失措,头不住地往地上磕,口中重复叫着:“好汉饶命,英雄饶命。”叫了一会,看没有剑劈下来,头还在脖子上,便壮着胆子抬起眼睛,见曹子桓的剑已插进剑鞘里,才宽下心来,又是端茶,又是上点心,“英雄狭义,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曹子桓与阿武吃饭的当间,老板娘梳洗完换了衣裳,沏了壶新茶送上桌,随后抽抽涕涕,眼泪像倾盆暴雨,她还未开口言谢,就被老板一巴掌扇到地上去,“你还有脸出来见人?出了这样的丑事,哪个女人还肯苟活于世?” 老板跑去后厨,顷刻拎了把菜刀出来,扔到老板娘脚下,“你自己动手吧。”老板娘犹犹豫豫地拿起菜刀,正要往脖子上放,被阿武拦住。 “这是什么道理?”阿武夺过菜刀,端在手里,走到老板身边说:“你的妻子被人□□,你身为一个男人,身为人家的丈夫,不去保护她,反而像个孬种一样跪着在那看,没脸活着的人是你,不是她。” 菜刀砍进老板肩膀,老板嚎了一声,拔出菜刀反要去砍阿武,阿武被逼到饭桌与墙的夹缝中,高喊:“曹子桓,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