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一晃千年,尘世几番轮回。 -- 缇婴蓦地从梦魇中惊醒。 天黑乎乎的,雨下得淅淅沥沥,泥土气息混着血水扑面而来,山野间不知名妖物的磨牙、喘气声隔着很近的距离擦过。 她一扭头,看到一张煞白的、吐着长舌的鬼脸悬在半空。 缇婴吓得要再次晕倒之时,一声喑哑的男声冷不丁在旁响起:“醒了?” 缇婴苍白着脸,瞪大眼睛,看到狭小山洞中屈膝坐在靠洞门口方向的少年。 他一身玄衣,戴着风帽,侧影修长,然而手脚面容全都看不清。 有些吓人。 不过比起悬在缇婴头顶的那个鬼脸,他已经十分不吓人了。 缇婴瞪着他,心脏噗通噗通跳了半晌。头不那么痛了,她从梦魇中彻底清醒,明白了眼下情形。 她不情不愿地叫一声:“师兄。” 戴着风帽望着洞外的少年,轻轻地“嗯”了一声。 缇婴气闷。 -- 缇婴想起如今是何情形了。 几月前,她拜的那个小师门因为师父太无能,几乎灭门。前师父是死是活不清楚,但她一路逃亡,一直被人追杀。 进入东州后,追杀的人依然那么厉害,缇婴学艺不精,打不过他们,只好想法子找人庇佑。恰逢玉京门收徒,缇婴便踊跃报名,弃了旧门,想拜入新门派。 她虽然是乡巴佬,却也听说过玉京门的大名。若是成了玉京门的弟子,那追杀她的人自然不敢再追了。 只是玉京门收徒很严,报名弟子们要经过不同的考验,才算报名成功,可进入下一轮。 缇婴报名后,便被分配到了这个“五毒林”的地方。她自小胆怯,听到名字这么可怕的地方,正踟蹰,旁边有一位少年站着,背影看着十分轩昂。 她被少年叫住:“师妹要去五毒林吗?不知师妹可愿搭伙?” 搭伙就搭伙。 但是进来后,缇婴便后悔得要死。 五毒林到处妖魔丛生,她自己打不过,同伴竟也和她差不多水平烂…… 二人在五毒林东躲西藏十分狼狈,方才他们快要被妖魔吃掉了,缇婴不得不使出自己最厉害的法术—— 使出后,妖魔散开了。 她也被自己召出来的半空中的鬼脸吓晕了。 她不只吓晕了,她还做了一个浑浑噩噩梦,什么入魔什么轮回……醒后记不太清梦,但头好痛。 -- 缇婴打着寒战时,听到少年沙哑却温和的声音:“做噩梦了?” 缇婴又冷又怕,不敢抬头,怕和自己召出来的鬼脸对上。旁边同伴竟然开口,缇婴立刻: “你好凶,为什么突然说话,吓唬我?” 那坐在山洞口挡着外面风雨的少年似愣了一下,微转头,隔着风帽,看了眼洞中少女。 缇婴只有十四五岁。微湿的发丝拢在有些肉的粉腮上,一双乌黑眼睛耷拉着,唇用力抿着,看着倔强又可怜。 然而她张口就倒打一耙。 可见教养她的人水平不好。 少年斟酌半晌,道:“你方才用符咒,驱退妖魔时嫉恶如仇,才会做噩梦。噩梦是天地残念所致,当不得真。若是符修,此等脱力后遗症,并不罕见,师妹不必过于担忧。” 缇婴恍然大悟。反正她灵力弱,醒来后,也没记太清楚噩梦内容。 什么“嫉恶如仇”啊。她是根本控制不住符咒的力量,才做了噩梦。 她的前便宜师父本事太差,带得她也本事差。她出了前门派那个小山坳,才知道外面的修士动不动飞天遁地,不是她能比的。 但是…… 缇婴憋了半天,她硬邦邦道:“我是符修出身,我不会被吓到。” 她瞪着那陌生少年——妖魔都是我打退的,你除了说两句话,有什么本事! 陌生少年脾气真好:“如此,是在下多事。” 他慢慢从储物袋中翻出什么,递给缇婴。 就着黑夜昏光,缇婴低头,惊吓地看到他伸来的手背全是伤疤。她还没看清,他似乎意识到问题,将东西抛至她怀中,他便收回了手,将手藏回了袖中。 少年说:“这是我在山下镇中买的干粮,师妹应当还没辟谷吧?此地简陋,委屈师妹了。” 他声音不好听,可腔调又如流水般不急不缓,哑哑地磨着人耳,让没见识的缇婴怔了
一下。 缇婴低头,看到怀里送过来的干瘪的馒头。 她不觉得不好意思:她方才救了他们两个,他提供点吃的喝的怎么了? 缇婴:“喂!” 他诧异回头。 缇婴想了想,宛如点菜:“我不喜欢这种干干的东西,一点也不好吃。” 换做旁人,早要被她这副脾气磨得没了耐性。 那少年却仍是平和:“如此,在下记住了。在下来得匆忙,没有做足准备,师妹忍一忍,下次必不委屈师妹。” 下次? 缇婴一想:哦,他说的应该是出了五毒林这个鬼地方吧。 不错,出了五毒林,可以进玉京门当选弟子,确实不用委屈了。 -- 这少年给了缇婴干粮,又给了缇婴清水,还在最后抛了一件氅衣给她驱寒。 除了头顶上悬着的鬼脸依旧可怕,缇婴此时已用氅衣裹着自己,饱暖之后,她心情平静了。 她还小声说了一声:“谢谢。” 她年纪小,仰脸说话时,乌黑眼瞳透着天真与戾气。 少年别过脸看洞外的雨丝。 少年一径望着山洞外,曲着的手背、修长的脖颈、露出衣衫外的肌肤,偶尔能看到许多惨烈的伤疤。但这些都被他藏得严实,背着光,不会让洞中那位胆小的师妹看到。 他望着雨,坐得端直。 既像在出神,又像在判断妖魔什么时候会找到他们,或者他们该如何离开这五毒林。 细细碎碎的拉扯,女孩儿哼哼唧唧的“嗯”声,拉回了他的神识。 他低头,看到缇婴的手轻轻地扯着自己的衣袖。 缇婴心想:荒山野岭,他怎么坐得这般直,从背后看,竟很优雅? 在她慢吞吞挪过来时,少年微微屏了呼吸。 她声音软乎乎的,像只磨磨蹭蹭的小猫:“师兄……” 少年心想:方才冲着他发火时,不是叫“喂”吗? 但他应了她一声。 他的回应给了缇婴勇气。 缇婴挨得离他更近,再是蜗牛移山的速度,她也挪到了少年身畔,小心翼翼地勾住他袖子,转啊转。 缇婴:“师兄哦,你看出我是符修,是因为你也是吗?” 少年声音依然沙哑,却应得很耐心:“算是吧。” 缇婴有了勇气。 她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向上指了指:“那……它还在吗?” 少年愣了一愣,顺着她的手指抬头,与半空中的鬼脸四目相对。 鬼脸冲他露出讨好的笑,一笑之下,将近三尺的舌头便快要掉下来,涎水滴到瑟瑟发抖的少女后颈上,黏糊糊的。 缇婴一惊。 她却不敢抬头:“什、什么东西啊师兄?!” 少年望着鬼脸。 下一滴口水要落下来时,他搭在膝上的手指微微动了下,鬼脸的舌头瞬间打结,卷着口水被封了嘴。 他用袖子拂女孩儿后颈:“是雨水,师妹。” 缇婴松口气,牙关却还在颤:“雨水怎么会滴到洞里……” 少年:“湿冷林间,此气象很常见。师妹不是本地人吧?” 缇婴因为他的解释彻底放心了,干脆抱住了他手臂。 少年迟疑一下:“师妹……” 缇婴“嘘”他,声音仍在抖:“它还在吗?” 少年故作不知:“什么?” 缇婴纠结:“就是、就是……灵。” 少年心想:连“鬼”都不敢说吗?这不是你自己召出来的听你话的鬼吗? 他口上答:“还在。” 缇婴抖了一抖。 他觉得女孩儿快要哭了。 证据是她和他说话的声音软嗒嗒一片:“你能想办法弄走它吗?” 半空中的鬼脸登时委屈万分,向下拂去,去蹭缇婴。 缇婴一个抖,扑入少年怀中:“嗷呜呜呜。” 少年道:“妖魔要被你哭来了。” 缇婴哭声立即止住。 -- 雨落长夜,山林夜间十分阴黑。只听得彼此呼吸,颇有些相依为命感。 少年不习惯这种初来乍到却过分的依赖,可她脾气坏,他又不好找理由让她开骂。想了想,他让她抬起脸面朝
自己。 她不肯。 少年:“鬼……” 缇婴:“不许提那个字!” 少年被她吓一跳。 他改口:“你召出来的灵在你背后,你面朝我抬脸,不会看到它。” 缇婴很反骨:“我为什么要面朝你抬脸?” 少年:“我帮你擦眼泪。” 缇婴一怔。 这种理由实在亲昵温柔又没道理,何况他声音也不好听,应当拒绝的。但是他的手伸来时,缇婴莫名其妙被他勾着下巴,轻轻抬起了脸。 隔着风帽皂纱,少年的眼睛落在她苍白清瘦的脸颊上。翠弯弯的眉轻蹙,唇珠快被她自己咬破了,鸦睫尽湿,几分稚气,几分娇气。 他便又觉得教养她的人将她养得还不错。 少年用袖子慢慢给她擦干净眼睫上的泪滴。 他轻声:“你不必怕你身后的……灵,若有妖魔来,它会帮我们。且时间久了,它便会散去,你若害怕,闭上眼睡一觉便是。” 缇婴狐疑:“睡觉?” 少年:“嗯,我守夜。” 缇婴疑惑:一路上你不是默默跟着我、吃软饭的那个吗? 她虽然脾气差劲,可少年还在给她擦眼泪,他给的氅衣还扣在她身上,他刚才喂她食物喂她水……她被安抚得实在舒服,面颊微微红。 她乖乖地点了头。 她又提出很过分的要求:“师兄,我很娇气,可以睡在你腿上,你拍背哄我吗?” 少年:“……?” 倒是会使唤人。 但他性情当真好,“嗯”一声。 缇婴果然露出笑,她笑起来比拉着脸甜多了。 -- 缇婴的过分要求被满足后,她睡前,少年的手拢着她后背,她嘀咕: “你为什么这么待我?” 少年顿一顿。 他回答:“因为我是师兄。” 修士们在路上遇到,客气些,都会互称师兄师妹。缇婴走一路,已经知道这些礼数了。而且,如果他们都能进了玉京门,那彼此确实是师兄妹。 于是缇婴便以为他是客气话。 雨声沙沙。 一整日和妖魔东躲西藏,缇婴已经累了。缩在氅衣下,被人拍背哄睡,她困得不行,抓紧时间问出临睡前最后一个问题: “师兄,你叫什么呀?” 少年停顿片刻——一整日了,大小姐终于想起问他叫什么了。 少年答:“江雪禾。”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缇婴嘀咕一下,没想起来,便懒得想了。 等了片刻,没有动静。她觉得他不礼貌,便又有点儿不高兴了:“你都不问我叫什么吗?” 他知道她叫什么。 但是为了避免她在入睡前又发脾气,他配合地问:“师妹叫什么?” 缇婴满意地钻入温软的衣袍下:“师兄,我叫缇婴。” 少年垂目望她,用手轻轻拍抚她后背:“知道了。” -- 缇婴不知道。 江雪禾真的是她师兄。 缇婴离开前师门,她的前师父怕她受委屈,给大弟子传了消息,说很担心缇婴。 江雪禾,便是缇婴那个从来没见过面的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