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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

殿外,寒风呼啸。 凌嫣拢紧斗篷,快步自廊下穿过,眉心微蹙,她面上带着淡淡愁绪。 领路的宫人将她引至偏殿,殿门洞开,她站在门口,并不往里走。冷冽寒气吹拂她的面颊,兜帽上缀着的火红色狐狸毛随风起舞,更衬得她面白如纸。莹白的面颊被这寒意一浸,只片刻便微微发红。 承恩殿内笙歌鼎沸,凌嫣偏头瞧了一眼,缓缓呼出一口浊气,这才提裙进殿。 还好还好,这么一打岔,竟真让她暂时躲过殿上赐婚。她不敢想,若是重来一回,仍是成了向沛妻,殿上的她该有多惊慌失措。 进了偏殿,领路宫人便退至一旁。 主仆二人避至琉璃屏风后,春絮为凌嫣解下斗篷,见她面色不虞,斟酌着语气,小心探问:“姑娘,怎么了?” 凌嫣摇摇头,由着春絮服侍着更衣:“无事,只是冷风冻人。” 春絮一瞧,见她面颊发红,确是冻到了,忙去水房,浸湿一块温热帕子来。 敷上帕子,温热湿意漫上脸颊,凌嫣缓缓阖上双眸,可一闭眼,眼前却又现出向沛的模样。 先是前世初见时,在戍州,他俯身瞧她,递来一方素帕,温声劝她:“凌姑娘,冷风袭人,莫在外头哭了。” 彼时,她方失去家人,正是柔弱无助之时,只是怔怔接过素帕,仰头望他。寒风中,她身姿伶仃,鼻尖一点红,不知是叫冷风吹的,还是她自己哭的。 向沛温润笑着,伸出手扶她,轻声宽慰:“别难过了。” 凌嫣颤巍巍将手放至他指尖,触手一片温热,眸中含着的泪,似是从那时起,便忘记了流下。 再是陛下赐婚半年后,他们于别府花宴上相见。 旁人起哄着凑趣,要他们站在一处,向沛却始终立于小桥那端,含笑望着她,屈身行礼。 她记得,那一日的秋海棠开得极艳。她的意中人立于花丛中,谦谦君子,温尔雅,摆手让众人不要再闹:“郡主即为吾妻,吾当以礼待之,不可轻亵。” 他不跨过那座桥,她便站在桥头朝他笑,脸红如烧,身边女伴笑她:“嫣儿,你的脸当比秋海棠还红。” 最后是婚后相对。 闲暇时,向沛爱提笔作画,她便侍在一旁,研墨奉茶。 春光极盛时,他要她坐在窗边,借着天光,细细描摹她的眉眼。画成了,向沛却不满意,对着画作端详良久,皱眉道:“还是不及娘子美貌十分之一。” 凌嫣被他逗笑,探过身子一瞧,画上人娴静如花照水,哪有他口中那般不堪。轻拍着他的肩膀,她嗔道:“莫作怪,惯会取笑我。” 不料指尖却被向沛捉住,他捏着指尖,细细揉搓,眸光却十分真挚:“我是说真的,娘子当对镜自照,瞧瞧自己天生丽质。” 手被他捏着,要推,又推不动,要躲,却躲不开。凌嫣眼一斜,瞪了向沛一眼,可她早已羞红了脸,双颊染绯色,像极迟暮霞光。 那三年,她与向沛,浓情蜜意,她的心是真的,那他呢? 耳畔又响起那道冷硬声线:“凌风之死,不足以威胁我们,火烧粮草一事,早已无人知晓。” 有强劲的手,掰开她的下颚,迫她喝药。药水腥臭,身边人眉目凌厉,淡漠地唤她:“娘子,吃药了。” 温热的泪珠夺眶而出,向沛的身影化为泡影。 轻手替凌嫣取下帕子,春絮忽而“呀”的一声,惊道:“姑娘你怎么哭了?可是春絮手重了?” “无事。”凌嫣睁开眼,揩去面上泪痕,吩咐道:“拿衣裙来,我换身衣服。” 可她这副模样,实不像无事,春絮只当她是一时愁绪起,想起了家人,取来了衣裙,宽慰她道:“姑娘可是想国公爷和夫人了?不如年后咱们去佛寺为国公爷和夫人祈福,聊表思念之情?不过今日是在御前,又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姑娘万不能露了哀相,触怒龙颜。” “我省的。”凌嫣也不辩驳,点点头,由着春絮服侍着穿上衣裙。 穿戴齐整,她步出屏风,招来宫人,让春絮送上锦囊,柔声吩咐道:“劳阿姊去瞧瞧,承恩殿内是什么章程了,我中途离席,恐进去时,不明情况,触犯天颜。” 宫里见惯了这种事,那宫人闻言,掂了掂锦囊,见很有分量,展了笑颜:“郡主言重了,阖宫上下谁人不知,陛下娘娘喜爱您,您不必如此小心。” 言罢,转身前去承恩殿。 须臾间,那宫人返程归来,扫了扫肩上的雪,笑着对凌嫣道:“郡主,承恩殿里,丽妃娘娘正献舞呢,您此时进去,还能瞧见娘娘芳

姿。” 凌嫣又命春絮奉上一个锦囊:“多谢阿姊,不知殿内在谈论什么,进去了,我好有话相谈。” 那宫人低头想了想,道:“没什么,不过是些赞赏之语,只不过听闻皇后娘娘仍未定下与向家大郎相配的女子,几位大臣都猜,方才不过是陛下与娘娘笑谈。” 闻言,凌嫣眉目一展,俯身谢过。 方才大殿之上,章皇后在谈论向家大郎婚事时,引百官朝凌嫣望去,饶是迟钝如春絮,也瞧出不妥。听见那宫人如是说,春絮低声道:“姑娘,难不成皇后娘娘想……” “春絮。”凌嫣低声喝止,带着她出了殿门,“未定之事,不要妄言。” 只要皇后娘娘未说出口,未下明旨,那便有的转圜。 夜色中,凌嫣悄悄攥紧了手指。 主仆二人,在回廊上行走。 殿外,风雪已停,一弯月线露出云端,洒下点点银辉。 月色下,回廊上,立着一个黑影,左右宫灯昏暗,照不清那人面目,但见他所着锦缎衣袍,应是哪家贵胄。 凌嫣远远瞧一眼,有心避过,遂低下头,压低帽檐,步履不停,往前行。偏那人无知无觉,伫立在廊前一动不动,堵住凌嫣去路。 眼见要撞上,春絮上前一步,道:“这位郎君,可否行个方便。” 他仍是不动,眸光深邃,越过春絮,直视着凌嫣兜帽下一点下颌,低声唤道:“凌姑娘,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声线低沉,带着缱绻眷恋。 凌嫣纳罕地仰起头,露出一双明眸,借着月光,这才看清,眼前站着的正是经年未见的向小将军。眼角一弯,她笑道:“向小将军,是你呀,你也来了,我方才都未见到你。” “晚舟座次在后,远于姑娘,姑娘看不见也是常事。” 陛下赐宴,向晚舟随伯父兄长欣然赴宴,不成想,在这宴席上见到了他魂牵梦萦之人。 大殿之上,污了裙角的少女缓缓站起,朱唇玉面,螓首蛾眉,双瞳剪水,身姿窈窕。她歉身行礼,行动间翩若惊鸿,不似他梦中,躺在棺椁之中,惨白灰败。 他的目光,随着少女身姿远去,盏中美酒方饮了一半,他站起身,急急追出殿外。 见了凌嫣,向晚舟早将今日所来为何抛诸脑后,他也瞧出章皇后似有意将凌嫣与他兄向沛相配,也许凌嫣真会成为他的嫂嫂,像梦里一般。 可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他只想再看一眼,再看活生生的,会动会笑的凌嫣一眼。 寒风凛冽,他站在回廊下,一点儿都不觉得冷。直至风雪暂歇,清辉满地,梦中人又到了他眼前。 向晚舟一动不动地瞧着凌嫣,那眸光中有思念、悔恨、怜惜,以及爱慕。 凌嫣不解,饶是她三年前有意与他相处,借着学弩,得他几分爱悦,也不至于,此时相见,得他深情目光如许。 拂过鬓边碎发,凌嫣低声唤他:“小将军,你怎么出来了?” 他怎么出来了?自然是来见你。向晚舟心道。 回过神,他将眸光投至凌嫣裙角:“今晚风雪盛,听闻你湿了裙角,怕你着凉。” 斗篷下,露出一点绯色裙摆,不是方才殿中鹅黄色那件,似是已换过衣裙。向晚舟眸光闪烁,似有笑意,“看来姑娘已换过衣裙,想来并不碍事。” “将军担心我?”凌嫣问道,脸色淡淡,双眸却审视着向晚舟。 向晚舟也不躲,迎上眸光,坦荡地点点头:“嗯,冬日里受了寒有伤身体。我不想姑娘生病。” 凌嫣心念一动,转圜之处,或在向二郎身上。 说起来,她并不讨厌向晚舟,还有些喜欢他身上的少年襟怀洒落之气。 垂首,装作羞怯,凌嫣低声道:“外头冷,我们进去吧。” 可向晚舟仍不动。三年未见,少年身形越发高大,站在她前方,犹如一堵墙。她失笑,柔声问道:“小将军还有话说?” “有的。”向晚舟清咳一声,急急问道:“不知姑娘近来可好?身子可爽利?可有不虞之处?” 边问,身子边往前倾,眸光炽热。 这副样子,羞得凌嫣面色红透。偏着头,凌嫣凝神思索了一番,也认真答道:“年前染了风寒,刚养好身子。其他的,一切如常,并无不妥。” 凌嫣身量不高,垂首站着时,只到向晚舟胸膛处。她说话时,小小的粉嫩的唇瓣张张合合,眼睫很长,边说话边扑扇,仿佛翩飞的蝶。 下一瞬,那蝶张开蝶翼,凌嫣仰头望他,双颊的绯色已

褪了些许:“我身子已大好了。多谢小将军关怀。” 来不及移开目光,向晚舟也不曾想移开目光。他看过太多次苍白的,死气沉沉的她的脸,好不容易瞧见她宜喜宜嗔,生气勃勃的面容,怎能轻易移开眼。 他的眸光一遍遍描摹凌嫣的眼眸、唇齿,口中却嘱咐道:“姑娘身子不好,应多食菜肉蛋,早起早睡,有空还得将弓弩捡起,或是练弩,或是练骑射,必要时,也该喝些补汤,总该将身子养好。” 絮絮叨叨,好似老妪。 凌嫣忍住笑,又听他道:“姑娘别不当真,这都是我听军医说的。寻常闺秀们身子总是弱些,姑娘是将门虎女,有些底子在,切不能不当回事,把身子拖垮了,我……” 她的眸光发亮,一闪一闪犹如天上星,向晚舟看得眼热,微微侧过头去,却舍不得不看她,只将目光投在她耳上摇曳的玛瑙耳坠上,低声呢喃着:“我只愿姑娘福寿安康,长命百岁。” 万不能再像他梦中似的,芳魂早逝。 恰这时,承恩殿外一阵喧哗,灵宣帝领着后妃百官出了殿门,有宦人捏着嗓子喊:“传陛下旨意,放烟火。” 向晚舟的那句话便湮没在殿外的喧哗里。 “你说什么?”凌嫣仰头问道,却被向晚舟拉进怀中。 两人躲在回廊转角阴影处,避开众人目光。 “砰”的一声,远处有烟火飞窜,升至天穹,炸开一朵烟花。烟花绚烂,五彩缤纷,点点火花下落,渐渐消弭于天穹中。一朵灭,一朵生,一朵接一朵烟花,在天穹绽放,照亮漆黑夜幕。 避至阴影处后,向晚舟便松开手,却舍不得离她太远。两人身子倚在一处,抬首去瞧天上烟火。 烟火明灭,映照着佳人明眸。凌嫣仰起头,见他眸光忽明忽暗,倏忽踮起脚,在他耳边轻声道:“小将军,十五元霄,你能带我去赏花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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