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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闲得村车浅谈

两人辞别老人家后,见天已昏白,旭日初悬,因一夜奔波,也不愿再急赶回去。雇了辆驴车,且谈且息且回客栈。

于是乎,这被称江湖绝代天骄的二人便倚靠驴车之上,合目养神之间闲聊起此去明月谷一行之事。

只见荀珍缓缓睁眼,星目看向倚倒车上的谢听舞,道“不知明月谷一行,将军有何谋划?”

谢听舞合目浅笑,道“荀兄不必客气。叫我谢渊,或是表字听舞,同是江湖游子,直呼名姓就好。”

荀珍也是轻笑,他自然知道这“江湖游子”四个字和谢听舞恐怕没啥关系。且不论谢听舞这一身自己都未能尽览的修为,单论权势,谢听舞的身份也是恐怖至极。其兄当朝九五,位称万岁。谢听舞自己是钦封第一将帅亲王。

长安南城王府,悬刻皇帝亲笔,“渊清王府”。谢渊在前,皇帝谢清在后,等同告明天下,府中主人受宠之极,尊贵之极。

荀珍听得谢听舞言语之间丝毫不将这等身份放在心上,也是不由暗暗点头,略显郑重道了名字,“荀珍,子生。”

谢听舞撑起身子,略倚靠车板,:“子生兄,听江湖闲谈,你是从关外来的?”

荀珍点头,道是,“关外烈风苦雪,荒凉过盛,不如关内多地四季如春,更有风月佳事。”

谢听舞知荀珍此话也只是表面说说,见他不愿道明入关之意,初次交遇,也不妥多问。他荀珍虽眸染碧意,所修非正,也担心入关有图,害了他兄长苦苦刚安定不少的江山。毕竟谢听舞觉得荀珍既精通药性,若要搅乱天下,比起武夫来说,可以说是有着极大的便利。

武夫杀人,无论修为怎样高深,总是要提刀上马,挥军冲阵。若荀珍这等人来,洒毒入河,搅弄瘟疫,杀人无声无息不说,更是一下一大片。谢听舞虽不了解荀珍医毒能力深浅,毕竟这玩意与练武修为不同,无法体现在气息周行之中,但谢听舞却隐隐信得荀珍有如此本事。如果说荀珍有表露作乱野心,此刻谢听舞必是要废了荀珍后再前往明月谷的。

只是谢听舞见荀珍翩翩君子,虽有傲气,却也不自持过高,出手言语皆有坦然,不管是治李平还是医白狗,都有“医者仁心”之态,道:“王老爷子讲,荀兄所学医术是‘素血针法’。”

荀珍左手从右袖缓缓取出一块带纽扣的折叠白帕,单手捧住百帕打开,见数十根银针排布,原是存针的针包。针包中间排布三十六根长约二寸细银针,两端又各放两根如铁钉般粗细的大银针。谢听舞看这四根铁钉银针比起医人,更像是用来杀人得多一点。

荀珍取出一根二寸细银针,竖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现于谢听舞面前。荀珍双指修长,骨节分明,似沁满月霜温润,此时举夹银针于日色之中,却不见反光闪耀,托得银针透出阵阵寒意。

荀珍道:“针法不过是医治之法中的一条大道,并非医术全貌。”说着,舞动银针。荀珍挥得虽慢,却舞动之间能听针尖传来阵阵清鸣。

荀珍星目略沉,神情变得严肃了些许,“‘素血’听起来虽响亮,但若是从针砭医治角度上,也不超出提插捻转等术,与旁家比起,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对人,讲了一个‘心正’而已。”

谢听舞伸右手双指,学着荀珍模样夹住眼前银针,刚一触到针体,便觉指缝间寒意突盛,不由失声道:“好凉!”

荀珍见了,也不拒绝,见谢听舞已夹稳,便收回了手。

谢听舞举银针至眼前,略有所思,重复荀珍话道:“心正。”

荀珍点头,“针法精妙无非认穴、巧力二种,多入一分少入一分,先刺此处再刺彼处,功效确实有所不同,但这些终归可从古来经典看得,并不什么稀奇的地方,只是有无缘分看到罢了。何况今人未必逊色古人,哪怕未能从前人学得,自家去创也无不可。唯施针心力胆魄,古今往来,名医百种,以此心能否正,来划分凡神医凡夫。认穴精准,入针不差,刺捻有法,可称名医典范,而至见分歧处,全凭一心之正。故老人家取名‘素血’,并无他意,只是说心纯而已。”荀珍说此,见谢听舞举夹银针之稳,丝毫不差自己半分,赞道:“若听舞兄学此针法,未学针理,便已成此功一大半了。”

谢听舞双指一弹,银针急射而出,却见银针稳稳插回荀珍手中针包原位。谢听舞沉吟道:“所以说‘素血’针法还是奇在杀人上。”

荀珍一愣,而后又是咧嘴笑道:“‘素血’针医法上还是全凭施针者应变,只是列了个总纲供熟读践学。若论武斗,有六道法门,天、阿修罗、人、畜生、饿鬼、地狱。”

谢听舞调侃道:“创‘素血’的老人家还是位青灯修业果的信徒啊。”

荀珍摇摇头,叹道:“老人家在法门总纲列说,天下人本不该杀,却有痴邪淫痴,贪嗔百毒,遇之,与其让他在人间徒劳恶业,还不如送他转世轮回。”

谢听舞看向针包左右两端四根略粗银针,道:“那这四根银针便是演用‘素血’六道的吧?”

荀珍折盖针包,放回袖内。随后略显狡黠道,“用树枝也行,只是比起这细小银针,我觉得粗一些,扎人起来要疼一下。”

谢听舞却面无表情,又躺下望天空云淡,缓缓道:“希望不是扎我。”

荀珍微眯星目,也道:“我也希望。”

谢听舞释然一笑,想起明月谷一行,道:“听李老伯讲,荀兄应该去过明月谷。此去首要还是先潜入找出长生教教主李自来,摸清这人是受蛊惑还是确实练功入魔,不管怎样,先打晕带出总是好的。不然水如天有人质在手,若起争端,我们也不好动手。”

荀珍点点头,皱眉道:“若要进谷,仅有一条羊肠小道可行,往常安排一二人守在谷门前,互相照应,哪怕来人身法再快,也绝不能无声无息潜入谷中,更不说若是水如天等人如今应有所防备了。”

谢听舞略一沉思道:“既是山谷,前朝山原,应当会背靠群山。”

荀珍也是认可,道:“是了,虽谷后斜谷险要,地势崎岖广大,但若是听舞兄,料也无难事。”

谢听舞定策道:“凡事皆讲一阴一阳,奇正相辅。此次明月谷一行,或可我一人从谷后潜入,劳荀兄照看李老伯二人,正处直入,在明月谷不远处找个地方歇息,等我出谷再细商后续。不知如何?”

荀珍应声道好,用车上枯草木屑作山作水,同谢听舞演讲了明月谷的地形山势。

荀珍本就有过目不忘天资,能言善绘,三言两语,摆草列木,便将明月谷内外地形说得通透。更兼谢听舞万军统帅,曾率烈烈铁骑纵横南北,图行阵演,早是寻常。这两人此时撞在一起,荀珍讲一句谷中阁台,谢听舞心中便多搭一处架构。不过半盏茶功夫,两人便如同一齐游了一遍明月谷一般。

荀珍略扫了扫枯草木屑,似是想到了什么,剑眉微蹙,沉声缓缓道:“其实此次应承前往明月谷,还是有些贸然了。当时栈中重泉和王正原对峙,听舞兄又解乱局,而后又是沉疴解病,这一夜发生的事少而杂乱,将氛围托得过于紧张了。后面李教使说起明月谷生变之事,又加江湖多有言闻,大家都不由深信。此时想来,却不过是李教使一面之词。虽说可确定大差不差也是水如天和那位西域的神秘番僧有所图谋,所图是何暂且不说,只是这客栈中的一老一小,恐也未有全言告知。”

谢听舞知荀珍正想什么,他本是江湖游客,无意牵扯江湖名利争斗,故局外观局,许多事情便要早洞然。但谢听舞却也不说,只是接着荀珍的话道:“荀兄可是觉得那小孩哥有蹊跷?”

荀珍略点头,道:“相信听舞兄也看得出那小少主修为匪浅吧。虽说已装得虚浮潦倒,但眼中压不住的生气却是实实在在的。我也在长生教教主李自来眼中见过这等奇象,想是这孩子也练了‘长生诀’,而且修为不浅。这眸中神姿总是难以时时作虚的……”

荀珍刚说到这,正眼看向谢听舞,却是不由停了下来,心下便觉自己说错。荀珍自小也学观气之术,于识龙凤驽马之姿颇有心得。所谓观气,便是观人,气存失则人生死,气浊清则人虚扬。观气者,一观静,二观动,三观神采。所谓静动,常语有言,“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所谓无事安定其心,有事若烨烨雷电。正合圣人说,“必有事焉”。常人无事便要乱动,徒耗脏腑精血,亏损周身气机,常人遇事便要慌恐,萎缩不动,伤神思气力。这动静扰乱,久而久之,形于行走之中,现于面容之上,观之则知动无理,静不安,绝非大修为者所为。又说观神采,若是内功修为至深人物,眼中包罗万象,能养澈澈清溪,能存万顷波涛,见迷象如古井无波,观之神采便知其中精妙,妙不可言。

但这一套用在谢听舞身上,就像是街头拿着招幡哄骗千金小姐的道士一般,听着听不懂,却觉十分悦耳得体,深究却是字字无用,句句骗人。观静、动、神采,哪一样放在谢听舞身上,都是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驽马一个”。

但若是谁会这样去想谢听舞,那个人不是疯了就是痴儿。

荀珍绝不是疯痴,但他仍旧看不明白谢听舞这表面一身的颓唐。

谢听舞见荀珍话说未尽,便停住看着自己,也知荀珍在想什么,道:“子生兄何必时时挂怀呢?”

荀珍假装心伤,摇头叹道:“我已将自己的老底和听舞兄说了个遍,没曾想听舞兄还是拿在下当外人,处处藏虚,不肯告知一二。”

谢听舞似被逗笑,哈哈道:“我的老底,天下皆知啊!”

荀珍一听又楞,想想不无道理,随即也不纠结,一笑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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