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手牵手站在极殿外,捧地面的积雪。 暴风已经停止,天色初霁,在太阳照耀下古老蛮荒地散发出久违的生命的味道。 希以一双紫色衣袖,收了这漫天无垠的风雪。 她已恢复成凡尘七岁女童的模样,虽然仍是一张绝色的脸,但发色已恢复成浓密的黑色,被发簪高高束起。 “为何要收了这积雪?”太子蕤不解地问。 希一袭浓重的紫衣,站在阳光下清新如缀于花蕊的第一滴露珠。 “雪虽然住了,但会化为积水,淹没寻常百姓家。”希的目光既遥远又慈悲。她清澈地笑道:“王,您初入尘世,不理解尘世间即便连一只蝼蚁的性命也是得来不易。修几世几劫才能得到人身,如此轻易被毁去,又要在黑暗中等待不知多少年。岂不可惜?” 太子蕤沉思,然后抬头看这天,看这了无人迹的宫殿。 太阳照射在宫殿琉璃瓦的残雪上,熠熠生辉。 青砖地仍隐隐然残留沾到靴底的雪。 他又问道,“既如此,为何又要留下这雪的一点残迹?” 希再次清澈地笑了。“您喜欢雪,我也喜欢雪。尘世间偶然留下一滴半点的雪,衬着这日光,不是很美吗?” 太阳穿透云层,照耀在树林山川。极殿内的花树翠竹也沾染了一些残雪。日光映射雪的光芒,果然美极!太子蕤牵着比他年长两岁的希的手,莞尔一笑。 树尖上一点雪被清风吹落,掉在太子蕤与希的黑发上,也算曾共白头。 夏王羸抱着王后蔓,王后蔓怀中抱着一双初生不久的女儿,静静地注视极殿外两个神采飞扬的小人儿。 太子蕤一身玄底金边的袍,希一身浓重紫衣。 两个人手牵手肩并肩,在日晖中美丽生辉。 太子蕤回过头,笑嘻嘻地喊道:“父王,母后,你们也来看这场雪景!” 夏王羸笑了。他走过去,道:“这个帝国,迟早是你们两人的。今后父王若不在了,你们必须要将它打理好,要让它强大昌盛,要让我们的子民有家可归,个个都能吃上稻谷。” 太子蕤咯咯地笑了,抬脸笑道:“父王,您会活得很好的。” 夏王羸带笑摇头,眼神略有伤感地说道:“蕤儿,你是上天赐给我南夏的福泽。待你长大后,无论经历什么样的事情,都不可负了这位希姑娘。她孤身来到我南夏帝国,救治我南夏于冻馁……” 夏王羸说到这里,略微沉吟,云层内他所见识到的事情过于妖异。 得神女,便是巫族遗失的预言下一句么? 南夏大地上祖巫已隐迹多年,连同古老的巫医一道,遍寻不见。历任南夏君主只得到预言的前两句——天佑南夏,圣火临世。 被洪水湮灭字迹的下句,原来便是等待一位神女下山么? 夏王羸静思良久,牵起蕤的手,轻轻搭在希的手背,笑道:“蕤儿,父王以南夏君主的身份,赐希与你为妻。他日你登基后,她必是你的王后。你一定要好好对待她。” 夏王羸无法忘记在云层中那厚重的神女的泪。——七岁的女童希,深紫色的发,眉心一轮血月,瞳仁是晶莹剔透的雪白色。 手持素女剑。 寂寞如上古的神。 夏王羸自认一介凡夫俗子,虽贵为人皇,却不能解释自遇见王后蔓之后所经历的种种妖异。这一切,都隐隐然与太子蕤有关。他不能预知太子蕤的未来,蕤是否果真如巫族预言中解释那般,统一天下,拥有盖世的传奇。 但他希望自己的儿子一切都好。 他接纳了希,也接纳了降临于南夏王宫的这场宿命。 东极洲二十七诸侯国,蚩、枭、尤、荻,皆兵强马壮。西极洲强国畀予国以女子为尊上,沙漠上厌火国地幅辽阔,销金馆日进斗金。北极洲听闻迩玺王即将一统极洲。唯独南极洲……百年前,南夏与北夏分疆裂土,成为四大洲中最弱的诸侯国。 已逾百年,南夏不曾有人烟稠密熙熙攘攘的盛景。 夏王羸双手虚虚环抱太子蕤与未来的太子妃希,左右各自拥在怀中,目光泪光隐现。 王后蔓默默地注视这一切。 希在南夏王宫逗留一个月。夏王羸请来巫师为希占卜,巫师身穿长长的巫袍,灰白色的发披落肩头。 殿内清香萦绕,隐隐然有霞光云影。 巫师跪倒在王殿,跪在希的脚下,手中的水晶球浑浊变幻不定,有如无数的霞光,流光溢彩。巫师最后伸展双臂向天,拥抱虚无。——“天佑我南夏,赐神女希为未来的王后。此女未来将陪
伴夏王蕤,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这盛世,人世闻所未闻,是万古盛世啊!” 巫师祷祝完,双手撑头匍匐跪倒在殿前,请求亲吻希的脚。 希穿一双黑色的靴,身着浓重的紫衣,长发高高束起。她转头,望向静立一侧的五岁的太子蕤,笑得如满天云霞。 太子蕤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掉过头,不去接她的目光。 在太子蕤五岁这年,夏王羸昭告天下,太子蕤将迎娶昆仑山下神秘的婵派女弟子希为未来的王后。 遥远神秘的婵派第一次为世人所知晓。 发布昭告敕令的官差军士奔走四方,举国上下一片欢腾。天降神女!赐给一出生就布满各色妖异传说的太子蕤,为未来的王后。南夏王朝沸腾了! 在希决定走的前一夜,南夏王宫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欢宴。 烟火照亮了无边黑夜,身穿霓彩霞裳的舞女歌姬鱼贯而入,怀抱乐器,在篝火前翩翩起舞。火光照亮了年轻的夏王羸俊朗却日益苍白的脸,他微笑着看向王后蔓,两人肩并肩手牵手,一如多年前,双双坐在王座上接受太子蕤与希的朝拜。 举国传颂未来的太子妃希绝世的美貌。 希年仅七岁,黑发覆额,眉目美丽的连这世间最巧手的工匠都无法画出她眉心那点轻愁。希偶尔展颜微笑的时候,如古老传说中幻花谷的百花在刹那间同时怒放,又如天际最远最灿烂的一抹云霞。她的笑容里,有云岚霞光,焕发七彩光芒。 人世间的手,是无法临摹百花盛开的。 幻海空花谷绽放的从来都不是凡间的花。那里住着百花的精灵,上百位花王。 人世间的手,也无法描绘天际云霞怒放的光彩。七彩可以描绘,但是那抹遥远的神殿的光,无法在尘世久久停驻。 那场盛宴上,夏王羸召集了全天下的工匠,在宫殿墙壁上绘出参与宴会的夏王羸、王后蔓、太子蕤、与美丽得不沾染尘土的神女希。 据闻宴会散场后,死了十数名名匠,心力交瘁呕血而死。 他们绘不出希绝世的容颜。 最后落在画壁上的是一个背负素女剑身穿紫衣的七岁女童,脸色苍茫,双目的瞳仁处永恒空白。 在那场宴席散场后,希就走了。她走的很果决,如来时一样,一身紫衣,背负几乎与她一般高的素女剑。 希踏出极殿的时候,太子蕤斜靠在门上遥遥地望着她。 希感受到他的目光,轻笑回头,“这两年,我要去四处走走,看看这尘世间的山川河流,看看大海深处的游鱼,与天边最遥远的宫殿。” “好!”太子蕤懒懒地答道。 “你若是在宫中觉得闷,可以来找我。”希仍是微笑着望他。 自下昆仑遇见蕤后,希的笑容里便笼罩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轻愁。她笑的时候,云岚霞彩的光犹如骤然被清风吹散。 说不出的怅惘。 “好!”太子蕤仍懒懒地答道。 “你来的时候,或只是对着这无处不在的清风,说一句,我来了。我便来接你。”希的话语极轻,怕吵醒了极殿内四处游荡的妖兽。“千里万里,我来接你。” “……好!”太子蕤终于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希便转身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来的突兀,踏破湮没天地的茫茫暴风雪,给这帝国带来久违的生命的芳香。 她走的时候,也一样突兀,背负未来王后的身份,走的头也不回。 希的背影如浓墨重彩的一滴紫,紫色的衣衫,紫色的发簪。 太子蕤知道,她在现出真身的时候,有一头浓密的紫色长发,瞳仁雪白晶莹,在他面前流下痛苦的如雪片纷飞的眼泪。 神女希,被敬爱她的南夏子民称为南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