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走到第七日，偶然于树林中小憩。 这片树木她从未见过。 她见过昆仑山万年不化的积雪，见过众神高高在上云中飘扬的衣袂，见过幻海空花谷如一瞬春风来怒放的百花。 可是凡尘她不熟悉。 她甚至不知道这树叶为何能在阳光下绿到透明，在阳光粼粼里跳舞。 她伸手摘下一片树叶，覆盖在头顶。 这片叶子比她的脑袋大。 叶片垂落于额前，她觉得很有趣，轻轻笑着用手指沿着树叶的边缘去感受每一片齿轮。 树心里探出一张小小的脸，比她的巴掌还小。那张脸上五官鲜明，眉目宛然。但是希知道它是妖，因为它没有身体。 它好奇地看着希，开口说话道：“原来你就是世人传说中的神女希！” 希收住了笑，“你是谁？” “我是寄居于这片树林的一只蜘蛛。”它说着从树尖缓缓往下爬。果然是一只蜘蛛。有八只细长的脚，顶着一张人类孩童的脸。 “有人托我找你问件事情！”蜘蛛精急忙道。 希不置可否地望着它。 “……啊！” 树林上方突然漫过一大片黑影，夹杂呼啸的狂风。地面沙石刺啦啦被狂风卷的一干二净。 蜘蛛精的话没有说完，嗖地又死死钻进了树叶深处，躲得无影无踪。 偌大的树林里，赫然只剩下了希。 希头顶那片树叶也被狂风卷走。 她抬头看半空中那道黑影，庞大的脑袋，四蹄乘风。——这是一只罕见的妖兽！ 希立刻腾空而起，手中素女剑呛啷出鞘，如霞光霓虹般的七彩剑光。最终凝练成一条白色玉带，拦住了那只妖兽的去处。 那妖兽歪过脑袋，诧异地口吐人言道：“你是神女？” 七岁的希逆光浮于半空，脚踏云霞，晌午的日光云霞穿破最高的树尖狠狠砸落她身上。 她的目光上下打量妖兽。 妖兽形似飞狮，身高两丈，毛发皆在日光下流金烁彩。硕大无朋的兽头上只长了一只巨大的蓝色的眼睛，倒竖于额心，幽蓝如宝石，闪烁着引人沉睡的梦幻般的光泽。 希盯着那只幽蓝色的眼睛，比这只妖兽更诧异。“你居然是传说中的幻生兽？” 幻生兽趴在云层里，被素女剑剑光汇聚的灿若云霞的光带拦住去路，颇为不满。它吞吐了一朵小小的焰火，没有攻击的意思，只表示了和那朵焰火一样的、小小的抗议。 “你是神，不在神殿待着，跑来拦我做什么？” 希笑了。她也实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手拦住这头看上去很无辜的幻生兽。难道仅仅因为它路过的疾风卷走了自己戏耍的那片树叶？ 她拦住它，是本能。 后来很多年，也渐渐证明这场相遇是一场宿命。 只可惜于阿寂而言，这或许不是一场很美妙的相遇。 因为七岁的希接下来就说，“我正好要四处走走，你跑的快，就带着一同走走吧？我第一次下山，想看看这人世间的山河风光。” 素女剑拦在那里。 高达两丈的金毛幻生兽不敢说不，但也不愿意说好。 它慢吞吞地又吐出一朵焰火表示不满。随即懒洋洋道：“却原来是一只年幼的新神。” 它用爪子挠了挠趴在脚下的云朵，狐疑地问道，“你重不重？” 希笑得灿若云霞。“不重！” 幻生兽昂首再问她，“我是一只万古妖兽，从不曾有人收服我，也从不曾有过什么主人。如今，你要替我取个什么名字？” 七岁的希反手将素女剑归入鞘中，漫天云霞衬托她逆光的脸，鼻梁上有两扇厚重如蝶翅的雪色睫毛。她抬脸很认真地看进它那只幽蓝色的眼睛，反问它，“你觉得一个寂寞的人，会取出什么样的名字？” 幻生兽嗫嚅了一下，试探性问道：“阿寂？我不喜欢寞寞这个名字。” “好！” 七岁的希跨上阿寂的背，弯腰伏在它的背上，将脸深深埋入它金色细软的毛发。“就叫你阿寂！” 金色的兽毛，每一丝每一缕都细长绵软，她趴在阿寂的背上，感受那些毛发次第拂过脸上的暖意。“阿寂，我很累，带我四处走走。” 阿寂便成了希的坐骑。 事后很多次，阿寂不忿地想过，为何要挑这个年幼的神女作为自己的第一任主人？它生于洪荒，从不知道被收服的滋味。但是那个下午希
逆光披霞的脸很好看，小小的身姿，额上有苍茫凛冽的光。 它喜欢她。 所以，七岁的希成为历史上收服幻生兽的第一任女神。 阿寂驮着她，脚下是重叠的云层。 阿寂飞的并不高，太高就看不了脚下的山峦河流。 希总是诧异于人世间的山居然也可以苍苍莽莽，而人世的河流在奔流归海的时候揣着无数浮木杂物奔跑的浩浩荡荡。最可爱的是云下那些白烟袅袅的小小的村庄。阿寂告诉她，那是炊烟，凡人要点起灶火来做饭。而不吃饭，他们是会死的。 希以这一切为新鲜异事。 她踏入红尘一个多月，都是在南夏王朝的宫殿内度过的，那里的人都穿着盛装举止规整，那里的殿都是精雕细琢的，甚至于那里的人——希伏在阿寂的背上想起斜靠在极殿门口目送她走的那个身穿白袍的小身影，五岁的太子蕤。他脸上有一种绝世的姿容，和绝世的淡漠。 在经过西北海外赤水的时候，阿寂停了下来。 月色已经降临大地。银月与诸多星子的影倒影于天与海水中央，细细碎碎，摇曳生姿，令黑夜的海看上去格外美丽。海潮汹涌，岸边无数柔软灰白细砂。 希从阿寂的背上跨下来，靴子踩在沙砾上，有绵软的着力感。 这是极西的一片海域，与南夏王宫距离十万八千里。 黑夜的海风吹动希绝色的脸，她独自立在海边，阿寂在几步远的地方默默守护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希的目光从黑色海浪里抬起，看高挂在天上的明月，惘然道，“阿寂，你知道吗，在离天最近的地方，有一座无人知晓的古老神殿。那是我的出生地。所有幼小的新生的神灵，都会被送往那座古老神殿修行。若造化好，便有册封成为神的那一天。” 阿寂以爪掏了掏耳朵，表示它在听。 “我从生下来，便知道自己会有成为神的那一天。可是我并不知道会如此的快。我甚至来不及穿过天界的门，仓促被封神，然后被领到昆仑雪山下见到了婵派的师父，师父告诉我，我会以婵派弟子的身份踏入红尘。来的时候，没有人告诉我会发生什么，阿寂，我很怕，怕这次的使命完成后，我再也回不去了……” 她转头去看阿寂，阿寂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七岁的希走过去，抱住阿寂硕大的脑袋，晶莹瞳仁内有雪片般的泪珠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