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 “快来看！” “原来是神女！” 海浪突然急速翻涌，拍打海岸。 希在泪光模糊中依稀看见极西海的海面浮现出许多初具人形的鱼。它们的下半身仍是鱼尾，有人的脑袋，有人的头发，甚至有人的五官，只是都不漂亮。人类原始积聚了天地精华所孕育的种族，五官精致，各司其属。鱼妖们的脸只是初具人类五官，却远远达不到精细的地步。 被海浪托起的鱼妖们在窃窃私语，这就是神女吗？她长得真美！ 希终于收住雪片般的泪。 她并没有拔出素女剑，因为这些鱼妖没有恶意，在海浪中围观这黑夜的不速之客。 西方的海域，住着一群古老的海妖。这里本就是它们的地盘。 鱼妖们窃窃私语着，随即响起了一个清越无畴的声音，“你既是神女，为何不在神殿居住，却来到这片西方荒蛮的海域？” 这个声音是美丽绝伦的，非男非女，仿佛金石之音，敲击于琴声。又仿佛被玉女拨弄于竖琴的琴弦，为世人编织一座最华美的梦境。 “小心，这是幻听术！” 希听见自己以为一直熟睡的阿寂以极低的妖语密密地告诉她。“这是赤水海妖王的幻听术。他的声音里有咒语，常有世人为其迷惑，葬身于这座茫茫大海。” 希看见幻生兽抬起硕大无朋的脑袋，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 伴随着那声怒吼，阿寂的身体已经瞬间暴涨，冉冉升起如一座金色软毛的巨山，警惕地抬爪将希护于自己胸口的地方。 海妖们的声音瞬间安静了。 如大大小小的珍珠原本在一只白玉盘内四处欢畅地滚动，此刻却骤然都静止。 许久，希从阿寂那声低吼里回过神来，双耳逐渐恢复听觉。 海妖们却都纷纷痛苦地捂住了脸，在它们酷似人类耳朵的地方流下了汩汩的蓝色血液。 哗啦！一道清影在月下探身跃出海水。 那道清影笼罩于水光中摇曳，周身上下水光涟涟，晃动个不休。 希睁大眼睛仔细分辨，那影子原来真的就是个影子，只有人的轮廓，却没有五官，也没有具体成型的手脚。就像凡人投射在水中湖面里的一道影子，看似清楚明白，实则没有口鼻。 影子走到岸上来，月光洒在它身上，然后它就突然变成了“他”。他每走一步，身上的水光便抖掉几颗，随后他的身体就清晰一分。 当他走到阿寂和希面前时，他已经有了眉目五官。 希扑哧一笑，“海妖王原来是个俊俏的小胖子！” 那个被她称为“俊俏的小胖子的”海妖王本来是打算走到岸边来跟阿寂算账的。他甚至已经捏紧了拳头，喉咙口憋住了一口最悠长的气，打算一开口就用最高的高音歌喉将幻生兽阿寂耳膜刺穿。 但是希先开口笑了。 海妖王今年三百多岁，生为赤水王族，在月光下冷眼见过无数乘坐船只经过的凡人、腾云路过的半神或妖兽。他见过形形色色的脸，他踏破烟尘滚滚的凡间，那些生命的身上都背负着一团看不去的灰尘。 他称之为灰尘，那些性灵破碎缝隙里的灰尘，令那些灵魂吃起来不够美味。 眼前在月光下笑得美轮美奂的希，无疑拥有这世上最清澈的灵魂，如花瓣里的一颗晨露，如溪水欢快明亮地从他面前奔跑过去，带着阳光反射的光芒。——这个七岁的幼神身上，永远有一种光芒。 海妖王忽然改变主意。他径直走到希的面前，单膝跪了下去。“我尊贵美丽的神女啊，赤漓今夜愿以海妖族之王的名义向您起誓，海妖族从此听命于您的麾下。尊贵美丽的神女，赤漓愿意为了您，付出这区区弹指的三百年的寿命。” 希愣愣地看着他。 月光下海妖王赤漓有一头微微卷曲的黑紫色发，身形高大，浓眉高鼻，下颌微有一点丰满的肉坠下去。 他的确是个俊俏的小胖子。在不说话的时候，眉毛也好看地往上扬。 希以清澈的声音问他，“你是在向我投诚吗？” “是！” 海妖王抬起清亮的眼睛看她。 她长得真好看！ 这世间最清澈的露珠也无法比拟这不沾染烟尘的灵魂的美味。 这世间最欢快的小溪也没有她笑起来的时候明朗明媚。 她就是他这三百年来见到的第一人，电光劈下的第一人。那道雪白电光迎面劈入了他的灵魂。 海妖王听见自己灵魂里从此赫然裂了一道
缝，射入一道白光。——一道温柔的白光。 那道光，比流霞明媚，比溪水清澈，比这世间一切能想象出的美好都更加美好。 那道光，是她。 “尊贵美丽的神女，”在希接受她的投诚后，海妖王站起身，但在说话时仍谦卑地弯了弯腰。“赤漓愿意带着您游遍赤水。请您与赤漓一同，来赤水海妖族的王殿做客。” 海妖王赤漓好看地微笑着，递出左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希看了一眼阿寂。 阿寂垂下头，无聊地吐了朵小小的火焰。 希跑过来抱住它硕大的脑袋，贴近它耳朵轻声说道，“阿寂，这个人看起来没什么恶意，况且他也一定打不过我，我就去海底玩几天可好？” 阿寂翻了个白眼，幽蓝色倒竖的眼睛里鼓动出一片小水泡。它终于老大不情愿地缓缓站起身来，摇了摇尾巴，对希说道：“若你累了，再来找我。” 希高兴地又抱住它脑袋，用脸蛋在它额头上拼命摩挲。“阿寂最好！” 阿寂默默地，又翻了个白眼。“只要你喊‘阿寂’，我就会出现。” 阿寂说完，腾空而去。 月下闪过一片大黑影，瞬间消失不见。 希抬头目送阿寂的身影，在月下穿梭过海面，往东边的高山飞去。 希略皱了皱眉，她没想到阿寂独自飞起来居然这么快！然后她突然又笑了，对站在身旁的海妖王赤漓说道，“走吧！” 她将手放在赤漓一直等待的左手。 赤漓牢牢握住，力度温软。 海妖王赤漓牵着希，并肩走到赤水海岸边。海妖族类皆以盛大的欢呼来表示庆祝，庆祝游荡于极西荒蛮海域的海妖族第一次向一位神祗投诚。他们欢庆的方式是歌唱，一瞬间如同无数把上好的琴、被上好的琴师弹奏于手，弹奏的又恰是这人世间最美妙的曲子，编织的是这六道中最繁盛美丽的梦境。 海妖们手拉手，环绕在海妖王赤漓与希的周围，踏着海浪翩跹歌唱。 月色粼粼，在海面上晃动成无数碎小的银片。 赤漓牵着希的手，亲吻了希的额头。他屈膝浮浮跪在海面上，弯腰替希脱掉了黑色的小靴子，变化出鱼尾，让希跨在自己的鱼背上。 赤漓驮着希一头扎入海水深处。 海水一层层荡漾开去，希赤足坐在鱼背上咯咯咯地笑了。无数只初具人脸的海妖们紧随其后。海面上许多半浮半现的鱼尾，拍打水花向这片海域更深的西方游去。 月光碎成了银子。 头顶星光漫天。 如果希此刻回头，她会诧异地看见原本已经离去的阿寂正隐匿于天边最暗的暗处，额头那只倒竖的巨大幽蓝色的眼睛沉默如万古苍穹。 但希没有回头。 她沉醉于如此美妙的清风明月夜，身畔无数只海妖用它们平生最美妙的歌声在歌颂这个夜。 她赤足划破无数海浪。 赤水为她沉迷。 夜色最深时，希突然自赤漓背上赤足站起来。她虚虚张开双臂，头上的发簪自然掉落入袖中，浓密的紫色长发随风飘扬如海藻，瞳仁变作雪白晶莹的色泽，额心一轮血月。 她美的似随时都会踏浪乘风而去，一直飞往天边最高的那座神殿，永不再现红尘。 ……这就是神么。 就在这一刻，海妖王赤漓深刻地爱上了希。 这一夜。 赤漓驮着希游荡于赤水的海面，从月色明亮，到月逐渐变成一抹淡薄的白影。而后云蒸霞蔚，天边隐隐然有一轮火红色霞光穿透云层，云被晕染成层层叠叠的紫色与粉色。 云霞一如依偎在他身边的这个小小的女神，紫色的衣衫，粉色的双颊。 他偷眼觑她，她却浑然不觉。 小小的脸上有一种让人极度心酸的孤寂。 她孤寂地立在鱼背上，沉默看一轮圆日跃然于海上。 海面被染成鲜艳的红色。 希缓慢地从赤漓背上爬下来，紫色的发覆盖双眼，额心血月的光芒突然收敛。 歌唱的海妖们不解地看着她，纷纷围绕过来。 希微微地笑了笑，抬头看赤漓说道，“他日若我战死沙场，你们也会如此刻这样为我歌唱吗？为我，最后歌一曲《赤水》？” “赤漓不会让你死在战场上，绝不！” 赤漓的双目中炯炯有如嶙峋海潮。他坚定地看进那双雪白晶莹的瞳仁，那瞳仁内有他的倒影。他大声地说道，
“赤水海妖族愿以千万子民的生命，誓死保卫您！” 希的眸光一阵晃动，如水光。 许久。 她突然大声又重复了一遍，“若我死的时候，你们一定要来再次为我歌唱！” 赤漓霍然起身，脚踏海浪，以手指着初升的朝阳也同样大声地答道：“赤漓绝不会让您战死沙场！我以赤水海妖族最纯正的王室血统向您起誓，对着这明亮的日光起誓，对这太阳底下照耀的一切生灵起誓，赤漓绝不会让您战死沙场！” 希转过头，默然良久，淡淡道，“即便是神，也是会死的。我总有死的那一天，归入万古虚无的寂寞，回到我的来处。愿你们那时还记得此刻我说过的话，以你们最美妙的歌声，来为我送葬。” 赤漓许久说不出话来。 海妖是没有眼泪的。 于是他蓦然低沉地，朗朗地，笑了。“希，我尊贵美丽的神女，你可愿随我一同去王殿内休憩？那里就有最美妙的歌声，陪伴您休憩。” 希转过头来，看了看他，点点头。 赤漓驮着希，沉入赤水海底。 无数只年幼的海妖雀跃起跳，随着海波追逐其后，叽叽喳喳地发出欢乐的嬉闹声。 赤水极深，赤漓穿过层层漫溢的海浪。海水由青碧色，转为浅蓝色，随后是深蓝色，到最后是一片深沉的几似于黑夜的颜色。 海底的王殿终于到了！ 赤漓小心翼翼地放下她，恢复了高大俊朗的人形，以最恭敬的礼仪牵着希走入这座神秘的赤水海域的海妖王殿。希漫然环顾，眸光所到处，宛如漫天云霞的光彩倒入了这座海底宫殿。 相比于南夏王宫，赤水海妖王殿的陈设显然太过简单，丛丛蔓生的海草随水波招摇。——有红色的珊瑚树，碧玉做的床。但是这里没有鱼贯而入的身穿华彩衣裳的侍女宫婢。 当然相比于孕育希的西极洲万古神殿，赤水海妖王殿又显得过于热闹了些。——许多小海妖正在勤奋地练嗓子。 王殿内处处可听闻美妙歌喉，反复练习同一个音调。 希侧耳仔细听了一会儿，同一个音阶，这些小海妖们要反反复复练习。从喉音辗转，到尾调依依徘徊不去，反复地歌咏成百上千次。 赤漓不打扰她休息，只默默地坐在不远处的王椅上，浓眉下一双眼含笑望着她。 她侧身坐的地方，是一处珊瑚。 她坐在珊瑚上，如红珊瑚树上突然长出了一朵紫色的花。 一朵绝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