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几声轻微的劈啪声,随即突然是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连季幽然这样胆大的人都禁不住后退了几步。接着轰鸣声变成了一连串不间歇的爆炸声响,但除了声响,并没有其他东西。
只是这声音已经足够在寂静的暗夜里把一切能招来的人都招来了。季幽然赶紧拆开最后一个锦囊,里面的妙计全如下:
“你这两天的活动应该已经成功地引起了贵教内部的疑心,再加上我安排的一些伪证,他们会以为你就是那个想要劫死牢的人。继续勾住他们,反正证据都是假的,你不会有什么事,我会想办法把人救出来。”
与此同时,就在季幽然快要气得吐血身亡之际,死牢内部的地面突然出现了一个洞。一个脑袋从洞里钻出来,一面警惕地四处张望,一面自言自语:“笨蛋,丁风确实很会开锁,但是丁风更厉害的是打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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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外围的防护近乎固若金汤,所以死牢内部反而是风平浪静,至少在三道铁门之后的囚室里并没有人看守。安弃做了一个用来听地的金属耳朵,可以听到很远处的脚步声,这使得他在行动中能及时觉察即将靠近的危机。
所以他肆无忌惮地钻了出来,手上已经握好了手势,准备让易离离闭嘴噤声,以免惊动了守卫们。他甚至都想好了一箩筐自我吹捧的话语,以庆祝自己完成了生平第一件英雄救美的大事。想到易离离一向不大瞧得起自己,这种得意简直就要翻倍。
然后他一眼看出去,整个人就像被季幽然冰冻了一般,没法再动弹了。他的视线好似被看不见的磁石所深深吸引,简直连眼球都转不动了,而身子却不停地发抖。那种隐藏于内心深处的极度恐惧汹涌澎湃地决堤而出,那种深埋于历史铅幕下的严酷黑暗慢慢在眼前伸展开,
令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某种原本不可能出现在他头脑里的念头。
“神啊,求你拯救我吧。救救我吧。”他喃喃自语着。
那一瞬间他也想通了两件事。第一、当夜季幽然所见到的大批守卫的调动,压根不是针对易离离的。守卫们根本不在乎是否有人要来劫易离离,他们加调人手,只是为了保证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在最重要的囚犯身上出现疏漏。所以他误解了对方的行动,错过了易离离,而直接进入了这位最重要的囚犯的牢笼。
第二、之所以死牢内每一个囚犯都被看押得那么严,其实只是一种掩饰,也许教主早就恨不能把他们的脑袋都砍下来。但他没有做,而是摆足了姿态,宁可让人觉得他神经病般的小题大做,目的就是为了掩饰真相,以便让人们不会注意到这唯一的一名真正的重犯。在安弃看来,为了这名囚犯,别说三道铁闸,就是三十道也不嫌多。
他看到自己正处在一间极高极宽的石室中,四壁都插着烧的火炬,而在石室的中央,有一个巨大的人形怪物,正被上百条粗长的铁链牢牢捆住。怪物的身躯硕大无朋,有十余丈高,健硕的四肢就像是粗壮的树干,皮肤在火光下呈现出岩石的质地。安弃估计自己大概也就相当于它的一条小臂,而那弯钩一样的利爪抓死一只老虎也不成问题。
怪物的背上覆盖着密密的羽毛,一对宽阔的羽翼也被束缚在铁链中,但可以看出这对羽翼一旦伸展开来,会比它的身体还长得多。
这样的一具躯体,已经足够让任何人心胆俱裂,但在安弃看来,最可怕的还是它的头颅——那头颅活脱脱就是一个放大了的人头,有着明晰的和人一样的五官线条。那双眼睛半睁半闭,似乎它的主人正在假寐,但从其中流露出的目光却充满着烈火一般的极度仇恨。那是一种似乎恨不能把整个世界碾成碎末的疯狂仇恨,足以让安弃一接触到这目光就觉得浑身瘫软。
他终于明白了,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毁灭人间的天魔,连通天地的登云之柱,这些都是真的。天魔——翼人是真实存在的,它现在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被无数的铁链死死缠绕着,无法移动。但它仍然艰难地扭动着身躯,略略低下头来,用暴怒的眼神打量着自己。安弃敢打赌,如果眼神能杀人,自己已经死了八十多次了。
当然我们的小木匠也不是一般人,他紧接着又反应过来:自己搞不好还和这位充满仇恨的翼人有点亲戚关系呢……该想法大大壮了他的胆气。于是他狠狠在大腿上掐了两把,让自己抖得不那么厉害,然后用尽量和顺温婉的语气说:“你……你好!”
他一面战战兢兢地说话,一面脑子里飞快地推测着该翼人的来历。要换了旁人,还真很难猜,但安弃已经了解了太多的相关事件,以至于他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得出了结论。眼前这个被禁锢的翼人,一定就来自于自己出生时从天而降的那团火球。它坠地之后,多半是受了重伤,之后不知发生了点什么,落到了登云会教主的手里。教主把它关了起来,却声称自己就是从天而降的天神,以此蛊惑人心。
他想起了那些关于教主的恐怖力量的种种诡异传闻。那些都是真的,因为教主一定是想办法从真正的翼人身上抽取到了力量。光是看它那么大的块头,和锁它所花费的铁链——那多半还不会是一般材质的铁链——就可以想象教主对它的忌惮。
翼人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丁点惊讶和好奇的意味,大概是它第一次遇到有人还敢向它问好。安弃敏锐地注意到,翼人眼中的仇恨也有所收敛。这还是一个挺有智慧的生物,他想着。
翼人的喉头发出一阵低沉而有节奏的鸣响,见到安弃没有反应,又响了一次。安弃猛然反应过来,翼人在和他说话!他凝神静气,全力捕捉着对方的声音,在翼人连续重复了几遍后,他发现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翼人也许并没有人类那样的发声器官,但它却正在努力模仿出人类的声线。
“你是谁?”翼人问。
我是谁?这貌似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但真要回答起来又不那么容易。我要是能说清楚我是谁就好了,安弃想着,嘴里却莫名其妙地反问:“你又是谁?”
那一刻他一下子想到了丁风在北谅山那一夜的遭遇,由于丁风语焉不详,他只能凭空猜测:那一天晚上,丁风不会就是亲眼见到了眼前这个凶神恶煞的怪物吧?而这个怪物,会不会通过某种手段威胁丁风,逼迫他抚养自己?因为安弃虽然和丁风相处时间极短,也能感觉到,丁风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好感,也绝不可能突兀地变成一个大善人,见到一个小婴儿就决意抚养保护之。他之所以不遗余力地保护自己,是因为有什么理由迫使他不得不那么做。
究竟是什么理由呢?会是因为眼前这位被捆成大粽子的天魔吗?
“你是谁?”翼人再问了一遍。安弃将心一横,信口胡诌:“我是来帮助你的!”
翼人似乎没有预料到这个答案,顿了顿,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来帮助你的!”小木匠从来撒起慌来脸不红心不跳,“相信我,我能想办法救你出去。”
“帮助我?”翼人桀桀地发出怪笑的声音,震得安弃的耳膜一阵生疼,“好像我遇到的所有人,都说要帮助我。”
“我说的是真的!”安弃作诚恳状,“你是不是二十来年前掉到一座山上的那个?记得有一个活人在那儿吗?他就是我的师父,而我就是……那个婴儿!”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但假如自己真和这个翼人有关,他应该能明白。翼人的反应却是沉默,始终没有说话。安弃心头打鼓,不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只好硬着头皮再胡扯:“我去观察一下岗哨的情况,马上回来。”说完准备准备转身入坑逃之夭夭,翼人却又说话了:“不急。你过来一下。”
在故事里,通常这种话都意味着潜伏的危机。当“你过来一下”之后,等待着你的极有可能是拳头、刀锋、暗器、陷阱或其他诸如此类。安弃心头打鼓,但不知为何,心里隐隐产生了一种想要接近这个怪物的念头。这可是个要命的念头,但是……说不定我真是它的什么亲戚呢?
安弃颤抖着,一步步地挪了过去,站在了翼人身前。在这里他可以更清晰地看清楚翼人的形态。翼人的身上伤痕累累,每一道伤口的深度和长度都足以让一个普通人当场毙命。再仔细一看,它的背后插着数根粗大的管子,不断有黑色的汁液滴落下来。
这是什么?安弃一阵纳闷,但随即反应过来,心里禁不住一颤。那些管子里,输送的一定是某种毒药,可以让翼人无法凝聚力量,以便将它囚禁于此。否则单看这具躯体的威势,就可以想象他有多难对付。也许能找到办法杀死它,但教主肯定不希望它死,不然教主身上的神力从何而来?
现在安弃已经站到了翼人身前。翼人正努力在铁链的束缚下微微低头,双目死死盯着他。安弃觉得那目光有如两团跳跃的火焰,令他有受到灼烧的错觉。
然而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那不是错觉!他的头颅里忽然升起了一阵剧烈的疼痛,就像是有人拿着勺子在里面猛烈翻搅一样。安弃大叫一声,捧着头滚倒在地,只觉得痛楚不断地加剧,并产生了如下错觉:我的脑子是不是要被煮沸了?
渐渐地,那种翻搅的疼痛变为了抽离的疼痛,似乎不再是有人拿着勺子乱搅合了,而像是在拿着一根吸管,吸取着什么东西。在这种尖锐的、撕裂的痛苦中,安弃终于忍受不住,发出了无法停止的惨嚎声,也不管这是否会招来守卫了。此时他甚至宁可自己当初就被赤纹龙蚁的宿主活活踢死,也不至于受如此折磨。
天旋地转中,在足以把自己的耳朵都震聋的喊叫声中,守卫们出现了。但他们全都挤在铁门外,没有一个敢于入内。这些面对着杀人不眨眼的季幽然尚且毫不畏惧的守卫,似乎根本就不敢靠近眼前被铁链紧锁的翼人。
所以我们的小木匠也没办法指望别人去救他。他的意识渐渐模糊,痛感也因此而逐步减轻,令他忍不住要想:赶紧死了算了,死了就不疼了。
神志恍惚的时候,种种幻觉都浮到了眼前。虽然那只不过是极短的一瞬间,但时间就像是变慢了一样,任由那些或悲或喜的画面一幅一幅地从眼前掠过。可惜在安弃看来,他的这一生乏善可陈,远远不够丰富,看来看去似乎也就是先在村里和村民们斗,出了村再和登云会斗,所以那些画面也没有太吸引人的。
但就在这将死未死之际,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安弃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耀眼的明亮,视角也一下子被扭转到了高空俯瞰。一开始安弃还以为,这只是他在临死前所做的最后一个梦,那个关于飞翔的不可解释的梦,但很快他意识到了不对劲。
阳光比往常梦里所见的更加炽烈,身边也几乎没什么云彩,而大地是一片——茫茫的黄色。空气中漂浮着一些细密的颗粒,撞击着他的脸。
这是克鲁戈沙漠!他冒出了这么一个毫无根据却又不容质疑的念头。我正在克鲁戈的上空飞翔!
他的视界从来没有如此清晰过,虽然身处高空,却似乎连地面上最细小的一颗沙砾都能看清。那些起伏的巨型沙丘一个个展现在他的眼前,而他似乎并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就牢牢记住了沙丘的形态与排列方位。充满力量的双翼很快带他进入一片新的区域,令他惊奇的是,眼底下本应当上千年都保持不变的大沙丘们却都在迅速地起着变化,有的忽然从地下拱出来,有的一下子消失于无形,这让他反应过来,他正在穿越传说中的风暴海,多变的、暴虐的、神秘的风暴海。
猛然间,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快要凝固了,那是因为在遥远的天边,隐隐出现了一条竖立的黑线。随着自己的高速接近,黑线变得越来越粗,终于一点点展露出了真容——一根灰色的石柱。
登云之柱。除了登云之柱,天地之间不可能再找出第二件如此气势磅礴的作品了。安弃的第一反应是死盯着这根柱子看,第二反应却是低下头记住方位。
然而他并没能记住方位。刚刚低下头,他的眼前就猛然一黑,飞翔的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炸裂般的头疼。他呻吟着,勉强睁开眼睛,却看见刚才还充满怒火的翼人此刻已经瘫软在地上,输送毒药的皮管胀鼓鼓的。他明白过来,一定是教主及时贯注了毒药到翼人体内,救了他一命。
真可惜,他郁闷地想,还差一点我就能弄清楚登云之柱究竟在哪儿了。这种惋惜缠绕着他,以至于被守卫们拖出去的时候他都显得魂不守舍,甚至来不及感到恐慌。当然了,脑袋里依然一阵一阵地作痛也是原因之一。
“你好!”小木匠满面笑容,高声打着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