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得周嬷嬷脚步声渐远,杏娘和王氏的脸上都不觉松缓了许多,此间的空气里瞬间少了一种古板而腐朽的味道,变得轻快而自由。王氏拿眼睛的余光瞟了一眼门口,似乎是在诅咒那个食古不化的老东西。转过眼来,她又向眼前这位温柔纯善的年轻人投过一个示好的谄笑。
杏娘将糕点往王氏跟前挪了挪,以拉家常的口吻道:“不过啊,我也说句不该说的。你看你一钱都不舍得给自己花,怎么那么大方给申二哥那么多铜钿带在身上?你这也太厚‘彼’薄‘此’了。”
“他那五十贯铜钿,我也不知道他从哪来的。你是知道的,他在你家干活这么多年,他的月例工钱都是我来支取的,分都没有过过他的手。他平常的花销,我心里也都有账,若说是他的私蓄,也不可能有那么多。五十贯呢,他能藏哪儿啊。”王氏带着自豪的语气炫耀着自己财权独揽的精明与能干,五根纤细又粗糙的手指在空中招摇着作了个“五”,既彰显了她当家作主的地位,也泄露了她一手包揽家务的艰辛。
趁着杏娘不注意,她快速抓起了一块糕点:“依我看呢,这钱啊,八成是他从哪里捡来的。这就是应了一句话,‘横财不富穷人命’,让他拾,让他捡,把命搭进去了吧。还害苦了我们娘儿俩!前番进去,为了捞他出来,我是把家底都给掏空了,早知今日,我当时就不该捞他出来。你说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这外面的人现在见了我,还都说我的不是说我害死了他。难不成是我让他去嫖娼?是我让他去喝酒的吗?”
为着这五十贯铜钿,王氏可是怨愤过多时。申二生前,她那嘴上心里就没饶过他片刻;如今申二死了,她依旧没法饶过他。
“意外之财,意外之祸!祸福无常,谁也想不到。只是连累了你们母子。”杏娘带着无限的同情轻轻叹了口气。
“我一个大人,也就罢了。有的吃就吃一口,没的吃就不吃了。只是欢儿,他还是个孩子,我总不能见他活活饿死啊。要不是为他,我也不用厚着脸皮几次三番来登你家的门。”说到这里,这位妇人难得地露出了羞惭之色。
“前几日,我琼姨还跟我说起这事儿。虽说申二哥有申二哥的不是,但他在我家的时候,那也是尽心尽力,十分忠心的;欢儿呢,我也是看着他长大的,这孩子机灵,嘴也甜。我和琼姨都很喜欢他。”
那王氏没有作声,只听着杏娘温柔的声音徐徐地拂过自己的心头。听到“欢儿”二字时,她不禁悲从中来,只恨自己方才把眼泪流光了,这会子恁是挤不出半滴来,她装模作样地拭了拭眼角,嘴里艰难地嚅动了两下,将糕点吞了下去。
“不管怎么说,主仆一场,也是缘分。虽然现在申二哥不在了,可你和欢儿还在,那这缘分也就还在。如果你打算再醮的,那琼姨和崔叔这里呢准备了一封薄礼,送于你们母子,小小心意,就当是好聚好散了,一会儿你走的时候,周嬷嬷会派人给你送过去。但如果你没有打算再醮,那就得为你和欢儿往后的日子谋个活计了。”
杏娘停顿了会儿,那王氏低着头悄悄地听着。她听得出来,杏娘这儿已经为她孤儿寡母谋好了活计,只是不知这“活计”是好是赖,心下踌躇不定,故而没有马上对答。
“琼姨和周管家商量了,他们说,如果你没有打算再嫁人,等过了尾七,你可以到我们家中来做活。为你自己,为着孩子,这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至于这工钱嘛,咱们也别从头算起了,就依旧按着申二哥生前的份额发放。”
王氏那精明的眼珠子在眼眶内熟练地转动着,眉下微微现出一丝喜色。
“另外,周管家提了一个眼下要紧的事,”杏娘微微靠近道,“这不,马上要过年了,虽说肥冬瘦年,但咱也不能委屈了孩子。所以,他主张这个月的工钱给你双倍,还要提前预支给你,所以,这两天你若有空,可以去找周管家把契签了,就可以把这工钱领走了。”
杏娘一字一句的说着,好像丝毫没有考虑到王氏是否会拒绝。忽而,她又想起了一件要紧的事来。
“哦,对了,欢儿也到上学的年纪了,等过了年,就让他随园子里其他几个哥儿一起去周先生那听课吧。和那几家一样,一应吃住也都寄在周先生那边。周管家已经去关照过了,束脩之礼也已送过去了。你就尽管放心好了。”
“这……你这叫我说什么好呢。”王氏高兴得手足无措,激动的泪水在眼眶里笑开了花。
就在王氏兀自欢喜时,周嬷嬷提着茶壶再次走了进来。瞧着王氏那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样子,她的目光冷峻地往下一沉。而那王氏全然不作理会,只是稍稍收敛了自己的笑声。
“只是你的活儿……家里暂时没有什么合适的活儿,申二哥原是看家护院的,你自然是做不了这个的。周管家说解红居那边还缺一个管园子的。”杏娘顿了顿,一脸为难地问道,“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解红居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你若去了,定然是不能日日见着欢儿了。”
“周先生在这里馆谷多年,谁不知道他那学问好啊。欢儿若跟着他,将来定然成器。少见些就少见些吧,俗话说呢‘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为着他的前程,吃这点苦不算什么。更何况,这宅子里头有你和大娘子疼着他呢,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你们让我管园子?这——这是真的吗?这也太抬举我了。哎哟——我这,能管得了吗?”
王氏一听是管园子,欣喜得都有些语无伦次了。这是个美差,也是个肥差,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她那两边因为长期贫穷而瘦下去的脸颊顿时鼓了起来,那一双因为泪水淹浸而浑浊的眼睛也忽然光亮了起来。
幸福来得太快,让她来不及作出一个本该有的反应。
杏娘看着她,含笑道:“我说了你别恼!那时候你在我们家门口喊叫,那嗓门可是把我们全家都给镇住了,琼姨说得更好笑,她说啊,就得有这样的嗓子,才有威势,才能镇住那些游手好闲每日只知搬弄是非的婆子们。周嬷嬷当时也听见了,我说的可有假?”
杏娘从容的目光朝着一向老于世故却从来都不假颜色的周嬷嬷投去,周嬷嬷也很快给出了默契的回应:“杏姐的话,自无虚假。”
周嬷嬷见那王氏跟着憨笑,嘴角也不由得动了动。
在杏娘诚挚的鼓励和自我充分的肯定之下,王氏接受了这份“活计”,她感觉自己又再次“活”了过来。
“你也别胆小,你是大娘子拨过去的,想来她们也会给点情面,不敢随意怠慢你的。”杏娘有意无意地提点着这个在某些方面憨厚无比在某些方面又极不厚道的妇人。
“那是,打狗也得看主人嘛。杏娘,你放心,解红居那帮人要是敢对大娘子不敬,我一定替你好好收拾她们。”王氏卑琐的笑声里充满自足自得的喜悦。
“别,都是一家人,和气为贵。毕竟你是大娘子这边指过去的,凡事别太计较,你可记住了。本分做事就好。前番你在前门厮闹,琼姨好不容易给你说了情,你可别再自讨没趣啊。尤其在我崔叔面前,声音小一点儿。”杏娘压低嗓音,谨慎地告诫道。
“嗯嗯嗯,我理会得。”王氏赧赧地点了两下头,眼神中对杏娘充满感激。
“其实,琼姨和我也为你合计过你将来之事,你现在虽有个孩子,但也正值芳华,再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眼下这光景,急切不得。你且在那待两年,好好当你的差,等申二哥的事儿过去了,琼姨会再给你找户好人家。一个人带孩子,不易啊!”
王氏抬头望着杏娘,再次点了一下头。她想都不敢想的“将来”此刻竟变得如此具象如此葱茏,她的内心是欢喜的,也是愧疚的。她仰头一口气喝光了那盏茶,然后将那一盘糕点揣进了自己的怀里。临出门时,她终于记起来,向杏娘磕了一个头。
茶满七分,三分人情。品尝着那七分已经凉透的茶,杏娘最后瞥了一眼这个长相刻薄的寡妇。
周嬷嬷把王氏送出了门,回转过来,告诉杏娘说,小缃被何琼芝罚禁足了,此刻人已锁在天舞阁后面的冷暖斋里了。杏娘低低地“哦”了一声,然后一个人怅怅地离开了花厅。她感觉很累很疲倦,心烦意乱的不知道该去往哪里。
申二是被人毒害的,世人都说是被这“毒妇”给“克”死的,但这是无稽之谈,杏娘不相信,这个妇人虽然舌毒,但还不至于能够“毒”死自己的丈夫,那申二究竟是被谁毒害的呢?
直觉告诉杏娘,申二不是自杀!而是遭人灭口!而灭口的理由,正与那场火有关。当晚,他跟着崔洵去了解红居,中途不知以何种金蝉脱壳之术折返,而后潜入崔宅,意图盗画,不料为杏娘发觉。为求脱身,他放了一把火。
火光之中,她看穿了他眼睛里的惊恐,也识出了他眼睛里的慌张。
可她还是不解:究竟是谁拿五十贯钱收买了他?
思来想去,杏娘依旧一筹莫展,她好想找个人诉说,可环顾四周,除了她自己的身影,再无旁人。
寂寞与困惑,包裹着她瘦弱的身躯,让她显得格外的孤独。不过,在抬头不见月的夜里,她总能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酒香,陪伴着她蒙眬的双眼从黑夜走到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