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杯莫停想了想,好似在认真回忆,又好似在思索该如何回答比较妥当,“当晚崔舍人好像在十三间楼上设宴吧?”杏娘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似乎在等待杯莫停的下一句解释,“而且——那件狐裘上,绣有娘子的闺名。”
杏娘含糊地点了一下头,杯莫停的解释在她意料之中,所以她的反应也就缺少了惊喜成分,但杯莫停感觉到杏娘的反应里有几分难言的落寞,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回答,但还是想不出来自己的哪句话让对方产生了那样的情绪。
他默默地跟在杏娘身后,杏娘不说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还是不舍得离去。跟随着杏娘的脚步,守护她的背后,这让他感到心安。
两个人之间就这样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
“那日林间脚店暗中相助里的老翁可是你假扮的?”
“那四方馆夜半醉酒闹事的老酒鬼也是你喽?”
杏娘边走边问道,始终没有回头,但她好似背后长了眼,看到了杯莫停在其身后默默地点了两次头。
“娘子耳聪目明,都知道了啊!真是惭愧!惭愧!”
“倒不是我耳聪目明,是你身上的这股子酒味,露出了破绽。”
“原来如此。”杯莫停微微一耸鼻,然后嘿嘿一笑,有些难为情。
“不过今日你身上这股子酒味倒是奇怪,你第一次出手杀那人时,我未曾闻到,直到后来你第二次出手之时,我才闻得。难道说您身上的酒味和您这人一样,也喜欢躲躲藏藏忽隐忽现的?”杏娘揶揄道,以试图缓解二人之间生疏的气氛。
杯莫停踌躇了片晌道:“我说了娘子可能不信,那第一次出手的人,不是我。”
“哦?!不是你?”杏娘大感诧异,“不是你,那是谁?”心头陡然一凛,除了杯莫停,还有谁会暗中帮她?想着想着,她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为自己适才那一刻的“勇气”感到一阵后怕。
“想是娘子平时做得许多善事,这又是哪位得过娘子恩惠的人吧。”杯莫停半是宽慰地回答道。
“得人相助,便是我善事做得多;那我一路遇得这么多杀我害我之人,可是我平时作孽太多之故呢?”杏娘苦笑道。
“当然不是。娘子是仁善之人,怎么能说自己作孽太多呢,且看你每次都能逢凶化吉平安无事,就可以知道菩萨都护着你呢。你说你若作孽太多,又怎能得菩萨如此眷顾?”杯莫停道,语气略显生硬。
“你用不着为菩萨说好话,菩萨有多眷顾我,我心知肚明。”杏娘无意亵渎神灵,也无意取悦神灵,也无暇去思量那第一次出手的人可能会是谁。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冷淡冒犯了对方心里的神明,也影响到了二人对话的温度,她转而以不无自嘲的口吻说道,“要我说,你就是活菩萨,我,只是一尊泥菩萨。”明眸之畔,微微浮起一抹疲累却依旧温暖的笑影。
杯莫停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尊“泥菩萨”的背影,好久都说不出话来。她的心是那么的柔软,柔软得好似经不起一丝泪水的冲刷。
“杯莫停前辈,”杏娘的笑容还在,可口吻却变得郑重起来,“您侠义为怀,杏娘钦佩!不过这一路上,凶手四伏,危险重重,您也是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我身边的四名护卫皆已遇难,虽然尚有两名同伴还在,但一个受伤在身,一个心余力绌,根本无法与强敌相抗。若恩公此时相随,我自然是万分感激的。但这——确系个人身家性命,还请恩公三思。”
她的笑容在真挚的声音里一点一点地褪去,隐隐绽露出其坚韧而镇定的本色。
“娘子莫要再说了。”杯莫停的态度很坚决,想都没想就回答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娘子于我的救命之恩,非滴水之恩可比,我自当结草衔环,死生不负。”
生平第一次听到一个男子向自己说道“死生不负”,杏娘那宛若秋水的心里蓦地动了一下,不知是风吹皱了一池秋水,还是有某样东西掉进了那一池水里,让原本平静如镜的水面上泛起了一丝别样的波澜。莫名的心跳在她的两腮之间羞涩而快速地跳跃着,那灼热的两颊犹似被晚霞染红的云朵一般绽放着奇妙的图案。
大自然中的风,就是这样神秘而巧妙,凭着它那鬼斧神工般的技艺,将天上的云朵随心所欲地裁剪成各种各样的模样。自诩巧夺天工的人们除了仰望,永远都意想不到它接下来会创造出怎样的奇迹来。
杏娘蓦然低眉,赧然不语。杯莫停闻其不语,还道杏娘已经默许自己留下。
少停,杏娘微微一笑道:“昔时隋侯救蛇得珠,不想我月下赠衣竟得了一个酩酊山翁。”
杯莫停听了,有些不好意思:“随侯珠价值连城,岂是我一介布衣能够相比的。娘子,实在太抬举我了。对了,方才听娘子问那小女孩,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吗?”
“嗯,我随身所带的一支银钗不见了”。杏娘直言道,此话一出,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她怎么随口就说出了“银钗”二字呢?
“那你是怀疑刚才是那小女孩偷拿了?”杯莫停又习惯性地将手摸向了腰间的酒榼。
“我也不确定,但我须得当面问问她。”话虽如此,但杏娘的语气却是笃定的。
杯莫停见她神色自若,并不十分焦急,还以为她是在故作镇定。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得巷口,杏娘望了一眼西边逐渐沉没的日轮,然后又左右顾盼了好几次,好似在犹豫自己应该是往左走还是往右走。
“你知道她在哪儿吗?这嘉禾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找一个人可不容易。”杯莫停皱着眉头,也跟着左顾右盼了两下,脸上露出了一副左右为难的表情。
“此刻天色已晚,街上又冷,也没什么人了,她一个小乞丐,若真的拿了我的银钗,此刻必然不会在街上流浪了。我猜她一定是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倦鸟暮归林,浮云晴归,对,应该就是她平时落脚的地方。”杏娘一边分析一边定下了主意,说着她已迈动脚步,向右边走去,“走,我们先去那些乞丐夜宿的地方看看。”
怪不得她刚才不紧不慢的,原来是等着天黑逮老鼠呢!杯莫停为杏娘的沉着冷静感到吃惊与佩服。
“哎,这世道,逼得一个小娃娃也干起这偷鸡摸狗的事儿来!”杯莫停一声悲天悯人的慨叹过后,紧随着杏娘的脚步向着即将降临的夜幕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