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以沫听到苏尘儿的话,眸光如灯火般轻轻晃荡了下。
半晌。华以沫方站直了身子,然后缓缓走到桌边,挨着苏尘儿坐了下来。她将心头微颤按压下去,翻开一个瓷杯,沉默地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指尖抚过温热杯沿,并不急着喝下去,只是暗自深吸了口气,随即摇了摇头,低声应道:“不算太迟。”
在苏尘儿柔和的视线里,华以沫静默了片刻,眼底有回忆的恍惚神色一路延展开来。淡淡的话语夹杂着岁月的气息,在房间里一点点飘散开来。
“其实若是要说,倒并不复杂。尘儿……也大概知晓我姐姐的事。”华以沫的脑海里浮现出华清扬温柔笑靥,眸色软下来,“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取其意,名唤清扬。”
“华清扬么……”苏尘儿忽然想起了什么,“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因此那时你瞧见百晓生托玄护卫带来的纸条上这句话时,才毅然决定出了鬼医窟?”
“嗯。没想到尘儿还记得。”华以沫轻轻笑了笑,眼底却暗下来,“我自幼父母早亡,早已记不得两人模样,一直与姐姐相依为命。姐姐她……是个很温柔的人。她平日在医馆就诊,不放心我,也将我一道带着看她帮镇上的人看病。闲来无事,她还会递给我一本草药经,教我翻阅辨认上面的各式草药。不过我幼时顽劣,医馆一来病人,我就偷懒枕着在榻上假寐。姐姐也不叫醒我,只在一旁等我实在熬不桩醒来’,才重新教我。”
苏尘儿静静地望着陷入回忆的华以沫,眼前似乎浮现出那样的画面。午时日光慵懒,女子执着卷,低头软言温存,细细诉说着册上的草药,身旁女童睁着清澈的大眼睛,够不到地面的腿在椅子边调皮地晃荡。屋外行人言语细碎飘在耳边,仿佛隔了几百年的时光。忽有唤声从门外传来,女子才放下卷,拍拍女孩的头,才笑着转到堂前。回来时女孩已四仰八叉地躺倒在榻上,短短的胳膊短短的小腿,头发被页支得有些凌乱,辫子微散,睫毛因假寐而轻颤着。女子无奈而宠溺地摇了摇头,将轻轻从女孩头下抽出来,当做没有看到女孩一瞬间颤动得愈发厉害的睫毛,只执在旁安静翻阅。等得久了,女孩会悄悄眯开一条缝,偷眼打量着身旁似乎专注的姐姐。女子将女孩的小动作尽自收入眼底,唇角温柔微扬,却也不点破。只待女孩自己忍不住,抬手去抹眼,还故意装作将醒未醒的模样嘟囔一句:“唔,姐姐什么时候回来了呀,小沫都睡着了……”说完,也许还会扑在姐姐的膝盖上,笑得纯真如初。
就像所有的孩童一样。洁白柔软。
然而红尘变迁,本是无常。
华以沫的声音有些低,手指抵着茶杯,似要按捺住心底翻涌的情绪,才能理出那些被埋在尘埃里的时月。
“这一切的平静直到那件事后终于被彻底摧毁。尘儿也知,我姐姐她……是被夏于铭害死的。当时我年纪还小,知道他的时候,姐姐已经和他有些熟了,好像是夏于铭来医馆找姐姐看伤时认识的。他那时待姐姐看起来的确很好,对姐姐表现得一见倾慕,加之相貌俊雅,身怀武功,这在我们那并不繁华的小镇很是难得,吸引力不小。彼时姐姐虽已二十有一,却未涉□。若是寻常人家,怕是连小孩都和我一般大了。姐姐在镇上口碑很好,因此一直不乏有人想帮姐姐说亲,但都被姐姐以照顾我和看顾医馆的缘由推了。后来……两人在一起了,不久又定了成婚的日子。却不曾想,这一切不过是个既定的阴谋,对方只是奔着《华氏十三针》而来。而就在婚前那一晚,我被门外的争执声吵醒,打开门却发现……发现夏于铭这个禽兽一剑刺穿了她的心口……”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华以沫的声音带了隐秘的颤意。她合上眼,执着茶杯的手指紧得泛白。
视野微凉的黑暗里,有温暖覆在手腕上,贴着华以沫的肌肤,一寸一寸蜿蜒,似要抚平胸口的激荡。
竟是亲眼撞见么……苏尘儿望着华以沫隐忍模样,忽想起自己在见到爹爹尸体的一瞬,心底的苦痛绝望已如深渊无尽,一直往下跌去。然倘若当真眼睁睁望见唯一的亲人被害,那疼痛该是更深几倍罢。思及此,苏尘儿不由敛了眉,忽觉得那些记忆沉暗,压在眼前女子稚嫩肩头,这一路行来,也不知担了多少难言的折磨。
半晌。华以沫缓缓睁开眼来,朝苏尘儿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继续平静着声音说了下去:“我当时脑中空白,本以为必死无疑,却侥幸被一人所救。她从不告知我姓名,只说受过我父母的恩惠,无意得知此事赶来,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只来得及救下我。后来,成为了我的师傅,上午学医,下午练武,半夜则浸泡她专门替我准备的药浴洗髓换骨。一刻不敢放松,只念着有一日能为姐姐手刃仇人,不被人欺。”
那些日子里的压抑窒闷,仇恨死死箍着她的咽喉,让她无法喘息。这些,在时过境迁的此刻,都被华以沫轻轻带过。她抬起头望向神色柔和的苏尘儿,望着对方眸光里的动容,发现在身体里撞击的情绪在诉说里渐渐缓平。那恐惧的回忆,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恐惧。
苏尘儿久久没有说话。
她只是沉静地望着华以沫,手安抚地搭在对方的手腕上,直到手心下的微凉被熨得微热。直到华以沫突然抬起眼,朝她笑了笑。
笑容里有几分释怀。也有几分安定。犹如飘泊的孤舟历经狂风暴雨,终于能得以靠岸,放心地让自己去贴近一处港湾。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脉脉温情流动。在彼此清浅的呼吸里,在那柔和的目光里,在即便疼通过如今却互相依偎的心口处,缓缓流动。
冬日的日头短,两人用过午膳后,华以沫去取了之前在路上备好的草药,为苏尘儿熬好,让她服了下。这般折腾了两个时辰后,窗外的太阳已坠在了远处的树梢后,似乎下一刻就要沉下去。
华以沫见苏尘儿气色有所好转,心里放心不少。她走到门口,欲唤小二送些热水过来,楼下却传来一阵吵闹声。华以沫皱着眉,望了一眼靠坐在床上的苏尘儿,道:“我下去看一看。”
客栈有些年头,楼梯踩起来难免发出些许声响。华以沫不放心苏尘儿一人在房间,加快了脚步,几个呼吸间便下了楼,一抬头就看到了聚在门口的好几号人,正遥遥地对一个地方指指点点,那里一个肤色黝黑的老汉正哆嗦着用草席在裹一个人,对方的面容在视线里一闪而逝,望得正跨出门来的华以沫目光一紧,正待细辨,却已被草席遮住了脸瞧不见了。
有讨论声传到华以沫耳边。
“啧,这么多血……肯定活不了了。”
“好像是个姑娘,应该不是镇上的人罢?看打扮倒像是个江湖人士。这一下子从刘家老头的运货马车上跳下来,怕是刘家老头要摊上责任了。”
“谁说不是呢,你看刘家老头苦着脸都快要哭出来了。这可是一条人命啊!”
“哎,也算老头倒霉。这姑娘估计是偷偷溜上去的罢。也不知惹了什么仇家……最近的江湖可真乱。”
“刘家老头摊上这事也算命不好,万一这人死后牵扯出什么,才真的叫糟!……喂喂,姑娘你别过去……”
那人正说到一半,身旁忽然擦过一个年轻女子,迈步朝马车走去,惊得连忙伸手去拉。眼看手指就要触到对方衣袖,不知怎的,手上却随之一空,女子已在十步开外。明明看起来走得并不快,眨眼就到了马车边。那人不由惊讶地张了张嘴。
华以沫旁若无人地在众人震色的目光里走到马车旁。老汉正在准备系绳子。马车后有血一路蜿蜒而下,直至在草席边缘停下。那血在昏沉的夕阳里开出大多大多的暗褐色花朵。草席露出一角竹青色衣袍与一截染了血的乌靴,脚不大,果然如那几人所言是个姑娘。靴子边缘有一条手指长短血渍割痕,华以沫轻易就认出了这位置应是被挑断的脚筋。
似乎是感觉到脚步声的靠近,那老汉抬起头,露出一脸自认倒霉的郁卒来。他见到华以沫显然一怔,没有想到此时竟有人靠近,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手上则下意识停止了动作。
华以沫将心头的奇怪预感按压下来,只是皱着眉盯了草席一会,忽道:“你在作甚?”
“裹……裹尸体。当做个好事,将……将人葬了。”老汉说话的声音也有些不利索。他不知华以沫是谁,却摄于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乖乖地答了。
华以沫淡淡瞥过老汉:“她还没死,你葬什么?”
老汉闻言,倏地睁大了眼,清癯的脸上露出震惊。手上捏着草绳的手下意识地松了松:“没……没死?可是流了这么多血,我刚摸……摸了摸她鼻下,没气了……”
随着老汉手一松,草绳应声落地,那张有些破的草席被“刷的”铺展开来,露出里面包裹的女子身影。
女子眉眼冷淡,即便昏死着也依旧带着难以挥散的疏离气质。一身青色衣衫则被血染得斑驳。因失血过多,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胸口起伏也几不可见。然而华以沫能感觉到对方生机未断,一时有些放下心来,当即转头望向老汉,指了指地上女子,淡淡道:“她还活着,若不想她死惹上命债,就帮我搬进客栈。”
言罢,转身就往回走去。
老汉听到华以沫的话有些反应不过来。正发怔间,走在前面的华以沫突然顿住脚步,目光冷冷地望回来:“还不走?当真要害死人么?”
“是,是!”老汉猛地惊醒,连忙带着草席一道抱起了地上的女子。他虽年近五十,身子骨却一直都还不错,何况手里的女子轻极了,让老汉不由打了个颤,几乎要以为对方被放干了血。不过脚上老汉却没停下,跟上华以沫,随着她往客栈走去。
之前的客栈老板也聚在门口,此时见到两人带着满是血的尸体竟朝着自己客栈走来,吓得一哆嗦,出声欲喝止:“你……你们做什么!死人怎么能往客栈抱……”
“让开。”华以沫出声打断了他的话,脚步都不停一下,只是衣袖一挥。
掌柜正要继续阻止,一块东西忽然砸在胸口,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了住,低头望去,竟是一锭十两的黄金。客栈掌柜方张开的嘴立马闭了上,眼里放出光来。
“备些热水送上来。”有声音自身前飘入耳朵,换来了掌柜干脆的应声。华以沫也不管,只是领着老汉一路快步往房间走去。心里浮上疑惑。
她……怎么重伤出现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