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被称作妖怪的少年,正是七年前遭遇灭村惨祸的姜祜。
他与张景在尸横遍野的采石村找了两天,都没有再现第三个活人。姜祜本来执意留在采石村等待家人的消息,张景不得已之下,告知了姜牧遇难的真相。
兄长既死,父亲又迟迟没有音讯。姜祜大受打击,心灰意懒之下,跟随张景夫妇与附近村落的人远走避难,几经风险才迁到了这莲花三村来,至今已有七年。
村里人对姜祜的遭遇自然同情万分,从最开始的不了解,到后来的逐步接纳,村子里再没有人因他的骇人模样疏远他,此时听得杜七彰将姜祜称作“妖怪”,自然怒气横生。
杜七彰眼见村民神色愤懑,姜祜却神色淡然,确实不像是穷凶极恶的妖魔鬼怪。惊疑之下,他缓缓站起身来,却依旧不敢靠近姜祜。那两只不见丝毫眼白,墨黑如一湾死水的眼睛,正直直盯着他看,实在令他骨寒毛竖。
“大叔,你从荒原外来的,是不是?”姜祜问道。
“是……我在荒原里待了一个月。”
“那你什么时候要走?”
杜七彰一愣,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叹了口气道:“若是你们不欢迎我,我立刻离开就是……”
站在一边的林老才卷起袖子,猛地往杜七彰肩膀一拍,把他骇了一跳。
“这儿没人不欢迎你,先前你对阿祜出言不逊,也只是你不知情罢了。你若是打算在这待上几天,住我家房子就是。”
姜祜低声道:“大叔,我并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你安心在林伯家里住着,只是要走的时候请跟我说一声,我随你出村。”
杜七彰一时不清楚姜祜这话里的意思,当下又不敢多问,只得点了点头。林老才站在一旁,怔怔望着姜祜渐去渐远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是夜。
屋子内静悄悄一片,张景半倚在门口,将手中的猎枪擦拭得锃亮,嘴角叼着的烟冒出一缕缕青烟,烟头闪着红光,就像黑幕中睁着的一只怒的眼睛。
姜祜从外边走了进来,梢上还沾着一串露珠,看到擦枪的张景,他不由头一耷,道:“景伯,我都说了这杆枪你留着,我又不带走。”
张景瞪了他一眼,也不作声,依旧默默擦枪。
清冷的月光将张景的头照得一片银白,姜祜站在张景旁边,忽地觉察出眼前佝偻着腰的张景,竟比自己矮上一个头了。
“那杜七彰在村里头一住就是半个月,别的活不会干,这蛊惑人心的法子倒精通得很!”张景头也不抬,低声骂了一句。
姜祜笑道:“是我央求着他说的,这么多年都没出过村,我对外头的世界着实好奇呢。”
张景吸了口烟,抬头看了姜祜一眼,半晌才叹息道:“听他说起比尔干城征兵,你便想跟着去了,是不是?”
“当兵不好么?”
“你若打着参军的念,本来我也不拦着。”张景睨了他一眼,又道,“你敢向我保证,出了村便朝比尔干走,一心一意当你的兵去?”
姜祜神情为之一僵。
“你还想着回老家,是不是?”张景怒道。
“阿爸说不定尚在人世,我想若是回村的话,说不定能寻着他。”姜祜低声道。
张景冷笑一声,将口中的烟头重重往地上一吐,溅起一串火星来。
“阿祜,你当我老糊涂么?你明知你阿爸不可能再回村里去,况且过了这么多年,那四象山方圆几百里地,又是最严重的沦陷区,哪还有活人待着?你若真要寻你阿爸,应当往比尔干,往云集,往那有人口的城市去——而不是回四象山送命!”
他说得气闷,泄似地一跺脚将地上烟头踩灭。
“景伯,当年你将我带出来,又辗转安顿到这莲花村里,我着实感激你。这些年若不是你和玥婶一心维护,我还不知要被赶到哪座荒山野庙去。”姜祜搭着张景的肩,在一旁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那时候刚从四象山出来,路上走着,躺着的全是逃难的人群,你和玥婶带着我寻觅居所,可无论去哪都要受人排挤。”
“那四里八乡和善人家本来不少,但凡见了我这两只眼珠子的,无一不是横眉竖目,非把我驱走才罢休。若不是你护着,我怕早被当作妖怪,扔进炉子里去了。”
“你和玥婶陪着我住荒山,睡野岭,从不曾把我丢下不管,后来辗转到这莲花三村来,碰上那后山的黑化狼群侵犯村子,你使尽看家本领帮着驱走狼群,大家这才另眼相待,应允咱们定居下来。”
姜祜一字一句讲述着过往,张景忆起往事,心头自唏嘘不已。
三人迁到莲花三村之后,村民渐渐得知姜祜幼年失怙的遭遇,又见姜祜年纪虽然幼小,但性情老成持重,从不与村中顽童有过争执,自此才对他再无偏见。
然而张景心下通透,姜祜自幼离了亲人,心智早熟,玩耍嬉闹之事更全然被他抛诸脑后。反而张景每每入山行猎,姜祜必定跟随左右;从弯弓射箭到枪法骑术,姜祜无一不学,七年之后,更无一不精。
然而让张景担忧的是,姜祜在山中的行猎风格实在太过暴戾,任何猎物在他手里都逃不过惨死的命运——不是被剥皮去骨,便是被开膛破肚。姜祜内心始终有一股暴虐的倾向,这一点在与人相处之时从未表露,山林里的生灵却遭了秧。